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这么说,最初的那个叛徒,肯定是馥了?
未必未必,也可能是姑父被捕之后,出卖了馥的。
不,这不可能!因为,因为姑父说他永远永远都是爱着馥的呀!
你也一直都没忘了依呀?我看那丁又已是一副愧不欲生的样子,便赶紧转开话题:这为什么不能是姑父永远的愧悔,是他永远永远都不能饶恕自己的原因?
那么,那个敌人说的,难道也不是真的?
那个敌人说的,是由姑父转述的。
奇谈怪论,真正是奇谈怪论!那么我问你:究竟谁是叛徒?
姑父肯定是。不过呢,在座的各位,谁都不能肯定不是。
“我肯定不是!”老刘在那面白色的被单下喊。
那不过是碰巧哇,老刘!要是你敢肯定你自己不会是,你干吗要逃跑?又何必担心会牵连更多的同志?
然后是那个往日的敌人,半带自嘲地说:“我肯定不是,我想是都不可能是。”
你这么自信吗?可他们说你是。敌人,或者你当年的自己人,说你是。
还有你,丁一!
我,我,是呀我出卖了依,出卖了我爱……爱着的人。
“胡说胡说,这都是胡说!”姑父又喊起来:“我是,馥不是,只有馥不是!”
我和丁一抬头,仰望墙上的馥。
馥便又从墙上下来。姑父所爱的人,和爱着姑父的人,从墙上下来,风摆昙花似的衣裙,雨洒铁树般的声音:“要是我像你们的姑父那样,被打得遍体鳞伤,说不定我也会是的。要是我看着他,为了不出卖我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我想我会愿意他是的。”
“不!馥你不是,事实上你不是呀!”
“恰恰是事实上,我是。要是因为我不是,你被敌人杀了,我想我会后悔我不是的。要是为了我不是,你被敌人折磨死,我想我还不如是哪!”
“不不,我是我是!就让我一个人是吧。馥你千万别含糊,你是烈士,是烈士!你听我说呀馥,你是烈士,你一定要是烈士!”
“为什么?”
“否则,否则我还怎么能……能把你的照片挂在墙上啊……”
老屋里响彻回声。
老屋里寂静无比。
馥和姑父默坐花下,两个老人相拥而泣。
而所有的别人,迅即消失。
阴冷渐去,光流浪浪,风动徐徐,催开了满屋子里的铁树、昙花,掀起了那一曲久远但又切近的歌谣:我,就是你遗忘的秘语 你,便是我丢失的凭据 今夕何年? 生死无忌……
可是,依呢?那丁问我:依在哪里?
依在边疆。
满屋子里的风便狂暴,满屋子里的阳光愈加强烈,以至于风卷阳光瞬息之间淹没一切,以至于白昼茫茫,无缝无隙……惟余那丁孤身孑影,伫望其中。
“依!你在哪儿?”
没有人应。
“依你在哪儿呀——!”
空旷至极,连声音都是一去不返。
“边疆啊边疆,你就这么远吗——?”
是的,有一种流放,无边无疆。
“依——!依——!”
丁一惊醒,娥在身旁。
99关于那个魔术
我才明白:那个魔术,是真是假并无紧要,紧要之处在于它是姑父的一种梦愿,一个幻想。姑父必是希望:现实能像那个魔术一样,往事可以重新来过,时间真的能够倒流。姑父必是这样希望:他走出那个剧场时是七点半,倘其回来时还是七点半,剧场外面的事就不过是个噩梦了;或这噩梦无论多么曲折漫长,总也就会有个醒来的时候了。姑父一定这样想过:要是他回到剧场里还是七点半,要是命运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死也不会再走出那个剧场去接什么头了。这个可怜的老人,他必是无数次地这样祈祷过了:那个魔术师,那个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你就再施展一下你的魔法吧,把时间救回到以往,把我和馥都带回到青春年少时!这可怜的老人一定是沉迷在那个神奇的魔术里了:倘若真能那样,馥哇,我们就一起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哪怕是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一处沙漠,一个孤岛,一座坟茔,我也情愿!在那儿,永远就是你和我,不要有别人,更不要有敌人,也别再有什么“自己人”了吧……
自从见了那个魔术——想必,并不是在他年轻的时候,而是在他成了叛徒以后——姑父他必是走进一个梦里去了,走进去却再也走不出来了,或是再也不想走出来了。
梦,便是一个孤岛。那几间老屋便如同一处沙漠。馥哇,这满墙满地的草木都是为你栽的,这满屋满院的花都是为你开的!
夜里,馥从墙上下来。白天,馥回到那照片里去。
或者相反:馥从墙上下来便是夜晚,馥回到那照片里去即是白昼。
姑父的昼夜因而不再与这世界同步。
或者是有别人来了,便是白昼,没有别人的时候即是黑夜。或者白昼即是别人,黑夜呢,是与馥相会的时候。所以姑父不想从那儿回来。
唯独我与丁一例外,我们偶尔与他共度长宵。
有回姑父问丁一:“在你出事的那个礼拜天,你本来是想去哪儿的呢?”
丁一想了又想说:“我忘了。只记得是一宿的大雪停了,天气特别好,让人想出去走走。我不过是想出去走走。”
“可我没忘。”姑父却说起了自己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礼拜天:“正所谓‘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早晨,天晴了,我买了一束花,本想是去看馥的。”
“可是鬼使神差,”丁一也不理会姑父,顾自说着自己那个礼拜天:“也不知怎的,走来走去我就走进了那个废弃的园子。”
“是呀是呀,鬼使神差!”姑父说:“没找着馥,却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老刘。”
“我也是,没想到会碰见了依。不过我倒真是想碰见她呀……”
“老刘听说我是去找馥的,就说我无聊,整天的英雄志短,儿女情长。他说你怎么一点儿理想一点儿志气都没有呢?人间不义,社会不公,你就不觉得你也有一份责任?你还像个知识分子吗?”
“依在画树。依说你看这树多么诚实、坦荡,世界上顶数人最虚伪……”
“老刘是对的!我现在也看他是对的。至少,那时的老刘,确是一腔热血,满腹豪情。”
“依也是对的。依那样一说,我就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觉得我就是那样,所有的人都是那样,都是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不一样。”
这时我见姑父脸色一变,问丁一:“那你以为,人,能怎样呢?”
“为什么人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呢?”
“唔,不不,”姑父摇头,深深地摇头道:“这不可能。这不现实。”
“我知道,姑父我知道,多数情况下这不现实,但跟有些人也不行吗?”
“跟谁?”
“朋友,亲近的人,你了解和你信任的人,跟你志同道合的人……”
“行了,别说了!”姑父的目光开始散乱。
“姑父,您想什么?”
姑父不语。一只巨大的蝴蝶——仿佛是从姑父的脸上飞起来的,鲜鲜亮亮,优优雅雅,在昏暗的老屋里飞飞落落。或许是所有的树木都不堪负其重,所有的花草都不堪配其美,那梦样的蝴蝶便飞出窗去,在院子里继续飞飞落落,飞飞落落,似又觉得那天空过于苍白,空气过于窒息,于是再飞进屋里,落回姑父的愁容,消失进这老人混浊的眸中。
“姑父?”
“姑父!”
姑父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走圈,然后在丁一跟前站住说:“丁一呀你还年轻,要是愿意你就听我一句:人这辈子干吗都行,干什么都吃饭,就一样儿——千万千万可别有什么‘自己人’!”
“为啥呢,姑父?您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吗?大家都不是敌人,大家都不是别人,所有的人都是自己人,所有的人都是想啥说啥,姑父您说这有什么不好吗?”
“可我问你,什么是‘自己人’呢?”
“不是别人,当然更不是敌人。”
“那么,对敌人来说,他是什么人呢?”
“对敌人来说,他,他当然就不……不是自……自己人了吧?”
“对呀,对呀,对呀!”姑父在那丁头上轻拍一掌,我还以为姑父会笑呢,可姑父却已是哽咽难言:“对呀对呀对呀……”丁一更傻,他还以为姑父这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呢,可姑父却已是老泪横流:“对呀对呀,对呀对呀对呀……”姑父就这么不停地“对呀对呀”的,倒让人弄不清他是在哭呢,还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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