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哥们儿,你这是怎么了?
没劲!他说:没劲!无聊!庸俗!俗不可耐!
你干吗不说:忌妒?
我?忌妒?
还有谁?
不,这不是忌妒。
不是忌妒是什么?你以为忌妒啥样儿?
我跟你说了这不是忌妒,不是,不是!这是……
是什么?
失望!唉,这下秦汉可以得意了,这下可是让他给说对了。哥们儿你说,这世界上还能不能有些事是真的?还能不能有些东西是可以信赖的,是不会随风飘散的?
您,伟大的失望者?
我可不是秦汉。我只是说:如果连娥也是这样,连夏娃也会忽生去意,哥们儿你说,你说这一切一切可还有什么指望?
不过依我看,您的失望,真的并不怎么伟大。
我压根儿也没想伟大,我只是想要真实!
这就是真实。这才是真实。真实的生活,和您真实的妒忌!
那么你认为人应当怎样?逆来顺受?随波逐流?为了不失望,压根儿就不要有希望?为了不痛苦,干脆就麻木?人家说你走吧,我这儿来了另一位亚当的传人,你拍拍屁股就走?人家说你走吧,戏散啦,你站起来就回家?人家说您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宝贝,是废品,是垃圾,“不正常”,你就把你的心、你的血统统装进塑料袋拿去扔掉?
娥这样说了吗?
怎么,你还觉不出来?那就等着瞧吧……
因而尘沙阵阵,丁一的原野上风也似的刮起了伊阿古的谗言——是呀是呀,你想听见什么,你就能够听见什么。因而落木萧萧,丁一之旅走进了奥瑟罗的愤怒——“凭我伊阿古风一般无所不在,一俟你萌生猜忌,我便会卷土重来!”因而雾障千里,苦雨绵绵——是呀是呀,你以为什么是真的,什么就成了真的:丁一的秋天,到处都似藏着凯西奥的虚情假意,和苔丝狄蒙娜不可饶恕的背叛……
142标题释义
一种可能是:商周的出现不过是暂时的,娥不会跟他去;不管问问是否会跟了他去。另一种可能呢,则要让丁一倍受煎熬,让他的戏剧经历考验:娥仍然爱着商周;娥一直都想着商周,想着那个一气之下远走他乡的人有朝一日幡然醒悟,能够重新回到妻儿的跟前。
两种情况都是可能的。
但命运只可得其一途。
因故“丁一之旅”也可以写作“丁之一旅”,即某丁之命定的一条路。“我的丁一之旅”亦可写作“我的丁之一旅”,即我想象中的,某丁之命定的一条路。
两种可能,实可等量齐观,但我为他选择了后一种。
不幸的丁一呀,你不如落在别人的想象里。但是不巧,或者偏巧,这一回你命定地走进了我的想象。(也许我们都不过是谁的想象吧——那个智慧的老人博尔赫斯透露过这样的意思。)
正如“夜的戏剧”一向都在人们的梦里上演,想象也是一种现实。你以为夜只是无边的寂暗吗?你以为夜,死气沉沉?不哇不哇,夜深人静,玄思驭梦,遐想乘风……那旷野中的呼告并不因白昼的轮番到来而被消解,而被湮灭,因故它成为我的“丁一之旅”或“丁之一旅”。至于另外的路途嘛,则不得已而就此中断,或在另外的地方走进了白昼的喧嚣,或白昼的逍遥。——因为我,也不过是一种可能,一种可能无不同时是一种限制。
143现实的戏剧
还是那个阳台,那个立约的地方。还是那样:月光,星空,丁一和娥倚栏而坐,四周密密麻麻的灯火伸展进无边的黑夜。不一样的是,落叶飘零,干枯的树枝摩挲着窗棂发出轻响。
不一样的还有:今夜的戏剧要你放弃想象,今夜的戏剧只要你接受。
但仍然是约定的时间。
往日并不遥远。往日的回声荡漾在并非钟表的时间里:“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儿,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一旦像现在这样,我们一同走进月光,走进幽暗,那就是我们的舞台,夜就把我们带进了戏剧,带进了坦诚,带进一切都是可能的时间。在那儿,没有遮掩,没有羞耻,也没有歧视,那时一切愿望就都是正当的,什么话都是可以说的。你说好吗?”
“现在,算不算发生了什么事?”丁一打破沉默。
“你什么都可以问,”娥说。
“问什么?”
“所有的问题。所有你想到的事。”
听听,你听听,那丁对我说:她可有多么镇静! 怎么了,镇静也不对了? 这算不算是圈套? 哦天,你怎能这么想?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真实吗? 什么什么,这也叫真实?我看倒像是预谋的退路! 说得好听点行不?改变,不行吗?改变也是真实。 嚯!谢谢啦……
“是不是说,”丁一问娥:“你还……还是爱着他?”
“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是,或者不是!”
“我想,至少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你还是喜欢他的,对吗?”
“本来我以为我不会了,可这次,这次……其实要是没有了那种碰不得的自卑、那种事事都要比别人占强的心态,商周他本来……哦,你见他跟问问一块儿玩时的样子没?”
“说正题,他本来,怎样?”
“你别这么咄咄逼人好不好!”
“行,说吧。说呀?”
娥暗暗地叹一声,语气变得沉缓:“我想你应该也看到了,他跟问问在一起玩得多么融洽,多么单纯,一心一意,好象他就是为了来跟她玩的,没有别的要求,不抱任何别的希望,千里迢迢好像就是为了来享受那样的时光……那样子,说真的,真是好让我感动。”
“你在强调问问,是问问需要他。”
“是。我不能让自己看不见这一点。”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要回到他那儿去?”
“是他回到这儿来的!哦,而且……而且我说过了,主要是,我只是想……只是想问问应该过一种正常的生活。”
“我看你应该承认你还爱着他。或者是,你已经又爱上他了!”
“是吗?”
这一句“是吗”好像是猝不及防从娥嘴里跳出来的,既有惶恐,又似急切。
我看是喜忧参半。对吗哥们儿,我这感觉? 我说也许,可能,是……是吧? 什么也许,可能,我告诉你:就是!
“是吗?”娥依然轻声重复着这个问句,脸上既浮现着舒然,又聚集起紧张。
老兄,你还说“也许”和“可能”吗?
娥转身走进屋去。
幽暗的那间空空的客厅里,月影朦胧,树影摇曳,红蓝白三色的地板上游动着娥的脚步与叹息。
“你还应该承认,”丁一跟进来,“要过所谓正常生活的,其实是你自己!”
“是吗?”娥的表情说明她在心里也是这样问着的。“是吗?”与其说是在问丁一,不如说是在问自己。“是吗?”或者是在问那空屋,问那幽暗。
“什么‘正常的生活’吧,”丁一跟在娥身后,“何必说得这么羞怯,换个说法其实就是……就是你抗拒不了白昼的诱惑,脱不开那种平庸的生活!”
“平庸?”
喂哥们儿,你不是最反感别人说你平庸吗?
但他已经听不见我的话了。“对,平庸!舒适,安全,稳妥,循规蹈矩,但那也是僵死的生活娥你知不知道?毫无生气,毫无激情,毫无想象力!就像一架机器,运转正常,几十年如一日,一辈子按部就班。可生命呢?生命却像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然后去领取你的奖赏——职称,声誉,出国讲学,回国赚钱,买房子买车,生儿育女……等儿女长大了再来重复这个过程。”
“你认为这样生活着的人,都是平庸?”
“你说呢?”
“你认为,一个人,过他想过的生活,就是平庸?”
“那要看他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了。”
“过你想过的那种生活才不平庸?”
“我没这么说。”
“那么,依你看,怎样的生活才不平庸?”
“这你应该知道。”
“但是我糊涂了。我糊涂啦,请阁下指点迷津!”
“你不必用这样的口气。不用这样的口气我也可以告诉你:比如说充满激情和充满想象力的生活,比如说我们的戏剧,比如说……总之是充满着爱愿的生活。”
“那么,比如说你的爱愿,具体,都是什么呢?”
“比如说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堕落进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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