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哦,前辈别来无恙?”
“怎么样,”那老者说:“此丁已悟,尔复何言?”
“怎见得此丁已悟?”
“你没听他说吗,‘化梦逐魂不思归’?”
“先生差矣,先生忽视了前一句——‘可知此去苍茫路’。所以,这丁分明是已经明白:即便‘化梦逐魂’也依然是一条无尽无休的‘苍茫路’,哪里会有先生所说的那一处‘无苦无忧的极乐之地’?”
“那么‘不思归’又作何解,这总是他自己说的吧?”
“哈哈,哈哈哈……‘苍茫路’岂有归处?岂有终点?还是那句话:无限,可哪儿来的终点?终点,又怎么能是无限呢?”
“骄狂,骄狂,简直是无端的骄狂!”那老者又有些恼了。
“晚生得罪,还望前辈海涵。”
“年轻骄狂会让你闭目塞听!你可闻那丁心底已动杀机?”
“已动杀机?倒看不出。”
“心生怨恨,便已是动了杀机!难道非要他也闹出‘丹青岛’上的惨剧不成?”
这倒让我大吃一惊:是吗,丁一?
那丁不语,昏沉沉犹在梦中。我伏面其身,贴耳其心,果然听得“呯,呯,呯”一阵紧似一阵的——含怒含愤的心动,还是含恨含怨的斧声?
哥们儿你咋回事? 兄弟,我说过了,能走你就快走吧,这儿没你的事啦! 何故如此惊慌? 我……我……我看那诗人岛的愤怒,真也是可……可以理解。 丁一! 我看那画家的背信弃义真也是令……令人忍无可忍! 丁一你要干吗? 鬼知道! 丁一!你想怎样? 没你的事,这儿没你的事……
“唉唉,可怜,可悲,可叹!生即是苦,生即是难,生即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哇……”那老者摇头叹罢,化风化云而去。
伫望那风消云去处,我独暗忖:照此说法,岂非一言可蔽——再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烦恼的事了?可是可是,死就可以断绝烦恼了吗?死,终于又能带我到达何处?除非是无。除非是感受到彻底之无。除非是对彻底之无也无感受。除非是对彻底之无的无感受也无……然而然而,我忽又记起了我之为我的原因了:心识不死。我忽又记起上帝说给约伯的那句话了: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
可是那丁“嘭嘭”的心动已不容我多想,抑或那含恨的斧声已然紊乱并且逼近,催我快快离开。
153告别丁一
那恶毒的花株,或因不断地沐浴了忧哀与怨恨,终于盛开。凶险的枝藤叶蔓分分秒秒都在壮大,疯狂开拓,野蛮占领,终至赢得了对生命之供给与防卫的压倒性优势。我不得不离开丁一了。
兄弟,那丁用尽最后的力气问我:莫非又是我错了,夏娃她并不在娥中? 我说不,夏娃她确实到过那儿,但说到底,夏娃是在亚当心中,是他的骨血,是他的一半,是他永远的寻找。 你,还要去找她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她的一半。 你真的认为她在吗? 因为亚当的寻找,所以夏娃她必定是在的。因为就像那迁徙的鸟儿承诺着归来,亚当和夏娃承诺了相互寻找……
丁一慢慢闭上了眼睛。
悬浮其上,或徘徊其周边,我久久不忍离去。
一度生机盎然的丁一如今已是一片死寂。凶花恶蔓妄尊自大,攀爬缠绕为所欲为,在吸干了丁一之后也已是气力耗尽,蔫萎枯蒿,如一处远古城邦的残迹。
秦汉和商周抬了丁一的遗体,走上一座山顶。谢谢了,谢谢你们啦秦汉和商周!我希望这就是我与丁一最初眺望的那一抹苍翠的远山。而飞霞仍在更远的远处,我愿意带着丁一的遗梦去继续追寻她的光彩。
大家便一齐动手,在一棵大树下为丁一挖了个坟。谢谢你们了,谢谢啦我的朋友!我希望这就是属于某个小姐姐的那棵大栾树,属于阿春与阿秋的那棵海棠树,属于泠泠的桂花树,属于依的老柏树,属于娥窗前的那棵“月光树”和萨的那片草地周围的“星辰树”吧,还有姑父的铁树,那丁院子里的石榴树,以及那史出生之地的老枣树……
大家再把一只通常叫作棺材的木匣子移近坟边。喂喂各位,各位,拜托啦各位,千万别让这么个丑陋的匣子碰我的丁一!扔掉它,扔掉它,请扔掉这个不堪入目的东西吧!我希望丁一能够在另外的世界里无拘无束。我希望在未来的旅途上,仍能记取丁一的理想,或告慰他的梦愿。
娥一直坐在远处的山崖边,出神地望着天空。这时她好像听见了我的拜托,走过来拍拍那个木匣子,说道:“好吧,那就不要它。”
“什么,不要它?”商周说。
“对,不要它!”
“那怎么办?”萨问。
娥再俯身看看丁一,理理他的头发,掸去他衣袖上的尘灰,说:“就让他这么去吧,他一生都渴望敞开。”
谢谢你了娥,谢谢你啦了不起的娥!
大家便把丁一直接放进泥土。
谢谢啦,谢谢了你们所有的人……
“总不能不留个标记吧?”萨说:“否则,以后可怎么来找他呢?”
秦汉说:“‘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他说过,作为墓志铭这真是再好不过。”
“不,”依说:“我记得他还说,就连这样的话也不要有。是吗,娥?”
“是。他说要让寂静,甚至是忘记,去读那诗句。”
“可那样,”萨说:“就怕我们真的会忘记他在哪儿了!”
娥再次仰望天空,那儿正有一只白色的大鸟悠然飞过。众人便都抬头,只见那鸟儿如梦如幻,双翅一收一展,好优雅好飘逸,好似漂游在水面上的灵……
谢谢啦我的朋友!谢谢啦,我的爱人们!
154丹青岛
离开丁一,逆时间而飞。我先去告别了娥的住所,告别那一处红蓝白的三色地: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别人看它是一间空屋,我却看见赤诚的梦愿仍在那儿上演……
再去告别了曾与萨在那儿长谈的草地:野花点点,芳草依依,别人只说那丁憨蛮多情,我却知这情种不仅心存狭隘,而且诡计多端……
然后去告别问问的卧室:祝福你问问!未来无论正常还是独具,请别忘记那一曲《童年时光》……
再去告别了那座属于依的古园:雪地上,一行年轻的脚印吸引着另一行年轻的脚印,从而,小树林中埋藏下一个炽烈而危险的初吻……
然后去告别秦汉的居处:在他心爱的磁带、酒瓶和方便面上亲切地靠一靠。是呀老兄,这人间的戏剧哪有个结尾?所以你也别说没有希望……
再去告别姑父的花园:在当年那个敌人的家里,那些花草居然也长得枝繁叶茂……
然后去告别阿春的童话剧,和阿秋的舞房;告别了泠泠的家门;告别丁一与世界初次相见时的那条小街,以及我初来丁一时的那个小院、那间小屋……临了甚至没忘了去隔壁,向那对身魂牴牾的小夫妻说一声保重……
然后我横向于时间飞翔,去寻找“丹青岛”。
传说中那个遥远的海岛,或那遥远海岛上的奇异传说,其实就在时间的近旁。
思想快于光阴。
瞬间便飞临其上:蓝色在大海围裹着一块红褐色的土地,镶了银边的海浪一涌一落一涌一落,似为它叹息,为它排遣伤痛,或为它梳理郁结在心中的疑难……
我慢慢降落,海岛慢慢扩大。
只闻海浪轰鸣而不见其波涛之时,我才知道,这海岛其实也真不能算小。白色的海鸟在头顶上飞舞,欢叫。我跟它们打个招呼:“喂!这可是丹——青——岛吗?”它们便一群群精灵似的飞下来,但不落地,只是擦着树梢或贴近地面缓缓盘旋,嘹亮的欢叫声随即凄长,沉郁,变作哀歌……而后,不知是怎样一个信号,所有的鸟儿同时转身,汇成一群,朝同一个方向飞去。
我知道它们是要我跟随。
白色的鸟群,或有黑色的翅膀,如同送葬的队列。
我夹在它们中间,飞过树丛,山丘,荒地,飞过沙滩和海浪……绕着那海岛像似行一个仪式,或是要我看遍诗人与画家曾寄望于斯的每一寸土地……然后它们落下来,像飘洒一地的纸花,散落在海边一处嶙峋兀傲的岩石群中。
这是什么地方?
它们惟“咕咕咕”地哀鸣。
这儿,可有什么值得多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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