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娥你穿帮了吧?”萨又喊道:“那是他的愿望,你睡着了你并不知道!”
“但那不光是一个男人的想象啊,萨!这也是一个看似冰冷,看似目空一切的女人的心愿!”
于是梦中的男女,抑或戏剧中的丁、娥,相拥而吻,如醉如痴——
这一向你都在哪儿呀?
群山响遍回声……
于是黑夜中的男女,抑或约定中的丁、娥,浪步轻移,如泣如诉——
娥:“自从你离开我,这么多年你都在哪儿呢?”
丁一:“哦,你还记得那棵桂花树吗?我就在那儿,我就在那树下等你来呀。”
娥:“可我常常梦见你就在隔壁。就在隔壁,却又似远在天涯。”
丁一:“但是你没来。我等你等到晚霞落尽了,满天上都亮起了星星,你却再也没来。”
娥:“也许,隔壁比天涯还要远吧?也许天涯比隔壁还要近些。”
丁一:“如果在不同的时间,我们到了同一个地方,那就像同一个时间我们在不同的地方。”
娥:“如果在不同的心情里,我们在同一个地方,那就像我们在同样的心情里却远隔千山万水。”
丁一:“自从我见过你的舞蹈之后,我就到处找你。自从你在我手心里写下你的名字,我这一生都在找你。”
娥:“你应该还到我们原来的那个家去找我。但不要在白昼,要在黑夜,在我们发过的誓言中,去找我。”
丁一:“但你失约了。你没来。星星亮起来时,只有那条素白的衣裙在跳舞。”
娥:“我常常从隔壁听到你在远方的声音。我常常从现在听见你过去的声音,又从过去听见你的未来。我们真的是只能相隔如此遥远吗?”
丁一:“是呀,那是因为,那条素白的衣裙飘动得太优雅,太冷峻了。”
娥:“那是因为你太容易受伤害了。”
丁一:“那是因为你的舞姿太飘逸,太高傲了。”
娥:“那是因为你太容易自卑了。”
丁一:“那是因为你的名字太高贵,太不同凡响了。”
娥:“那是因为你太不甘寂寞,太想当一个什么强者了。”
丁一:“那是因为你的父母站在台上,不管因为什么,总归他们是站在台上。”
娥:“那是因为你忘了我们最初的那个家。”
丁一:“最初的家?在哪儿?”
娥:“也许,远在伊甸。”
丁一:“可那时候,并没有那条素白的衣裙呀!”
娥:“可那时候我们也没有什么高贵和不高贵的名字。”
丁一:“是呀是呀,那时候我们的一切都是袒露的。”
娥:“那时候我们只是叫亚当,只是叫夏娃。①”
丁一:“那,现在呢,你是谁?”
娥:“那,你是谁呢,现在?”
丁一:“今夜,亚当已经到达了隔壁的男人。”
娥:“今夜,夏娃也已经走到了隔壁的女子。”
丁一:“现在,亚当要做,隔壁那个男人平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娥:“夏娃,现在要说,隔壁这个女子平素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了。”
丁一:“是吗,一切不可能的,都可能了吗?”
娥:“是的,一切不现实的,都要让它实现。”
于是乎夜风唏嘘如歌,月光曼妙如舞……于是乎,梦中芳邻抑或天涯情侣,再次相互询问:这一向你都在哪儿呀——!群山响遍回声……于是乎约定中的男女,抑或随心所欲的丁、娥,相互摸索,颤抖的双手仿佛重温淡忘的秘语;相互抚慰,贴近的身形如同找回丢失的凭据……于是乎在这“空墙之夜”一路悠久的呼唤终于有了应答:我,就是你终生的秘语;你,便是我永久的凭据……
118无题
不过,从那一夜忘情的戏剧中,萨听出:丁一情思驰骋,几乎看遍了所有——从童年一直到现在的——令他心仪的女子。而在娥的对白里,却好像只隐藏着一个名字——自始至终都是他。
119“着衣之裸”
那一夜的戏剧不同以往。不同于以往的还有一点,即:没有“脱”字传来,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切亲近的行动全有,一切动人的消息全有,一切放浪的情节全都有或全都可以有,唯独没有那个最为关键的字眼儿传来。
衣即是墙啊,这可还算什么“无墙之夜”?
但是!我说给丁一:就像那个名叫罗兰·巴特的人发现了“裸体之衣”,你是否发现了另一种可能?继而我提醒娥,还有萨:裸之所以为衣,盖因心魂仍被遮蔽,那么是否可能,衣而不蔽心魂呢?
“是呀是呀,”那丁遂对娥说:“裸既可以为衣,衣为什么不可以也是裸呢?”
娥说:“太好了,太好了,关键是敞开心魂,要的只是敞开心魂!”
于是我与丁一以及丁一与娥欢欣鼓舞,发现那一夜的戏剧又有了一项空前的创造:着衣之裸!
但萨不这么看。萨有着另外的感受。萨明白,那个关键的字眼儿本该传来。本该传来的却没有传来,萨知道,那全是因为她——一个路人的在场,一个局外人的在场。是呀,全都是因为她所以黑夜不能深沉,戏剧不能扩展,约定的平安依旧遭受着现实的威胁。因为她,因为一个讲定的旁观者、一个不肯入戏的别人,所以那极尽努力的“着衣之裸”仍然还是“不裸之衣”,那一个“脱”字所以躲躲闪闪到底没能传来。
否则它会传来。
否则它一定会传来。
后来萨说,那时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去告诉秦汉,为什么性是难免的,是重要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萨以为她看懂了也听懂了,在种种种种的爱欲之中,性,都意味着什么,以及那一个“脱”字为什么一定要传来。
那是一种极端的心愿呀!
那是一种不可替代的表达!
极端的心愿要求着极端的话语。或者说,必要有一种极端的行动来承载你极端的心愿,来担负你的极端表达,以便恋人们能够确认这是极端的倾诉与倾听。否则一个隆重的时节将混同于平庸,“千年等一回”的相遇将波澜不惊。否则亚当和夏娃将如何相认?流浪的恋人抑或垂死的歌手将如何区分开:你,和别人?
所以,后来,当丁一说“性原本就是一种语言”时,萨不住地点头。
还是在那片草地上,流萤飞走,繁星满天,丁一说:“你想过没有,实际上,那是一种表达,一种诉说。”
丁一与萨面对面坐着。暗淡的星光下看不清萨的脸,但飞舞的流萤一如那丁飞舞的心情。
他对萨说:“甚至,那是一个仪式,即从现在开始,一个人将向另一个人全面敞开自己,一个人将接受另一个人的全部敞开。”
但是丁兄,那肯定不会是谎言吗? 谎言?/比如说彼得对安,比如说画家Z对女教师O。 唔……是的,是的。 老秦汉甚至说,那也可以是粉碎爱的仪式……
“是的,那也可能是谎言。”
“谎言?”萨惊讶地望一眼丁一。
那厮沉默片刻,而后忽然来了灵感:“萨你信不信,谎言,也是从这儿开始的?因为嘛……因为防范也是从这儿开始的,攻击、记恨、猜疑,都是从这儿开始的。所以,爱也就要从这儿开始。平安,也是从这儿开始的。”
萨便又不住地点头。
丁一意犹未尽:“因为,走出伊甸,即是这样的开始——要么是谎言的开始,要么是爱愿的开始。”
丁一神采飞扬:“人,为什么要爱呢?因为孤独。因为隔离。因为你生来周围就都是,别人。”
他问萨:“有句歌词你知道吗?天上的星星为什么像地上的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群为什么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疏远?”
萨“嗯”了一声,很轻——是表示她知道这首歌、她喜欢这句歌词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或不过是一声不经意的应和吧,仅仅是说她在听。
“民歌,民歌你喜欢吗?”丁一嗽嗽嗓子,唱一句:“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莫过是人想人。”
“怎么样?还有一个——”那丁站起身,放开喉咙:“你要是我的哥哥你就招一招手,不是我的哥哥就走你的(那个)路!”
“还有一句,最富想象力:想你想得眼发花,土坷垃看成个枣红马……”
“为什么是枣红马?”萨问。
“骑上找他去呀!”
那丁绕草地缓步一周,一步比一步更见其踌躇满志。我当然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这小子一向对自己的风流才智深信不疑,这会儿必是觉着正有一位空前的幸运之神在向他靠拢。因而,此情此景值得配上些音乐,比如说老贝的某些曲子:《热情》《田园》或《心情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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