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他要报复。”娥说:“不单要报复蒙泰尼里,报复琼玛,他要报复所有的人。你们见他对谁有过善意吗?”
萨说:“对他受过的那些苦,他要让这个世界加倍偿还。”
“没错儿,”娥说:“用别人的忏悔,用别人的歉意、痛苦和煎熬来发泄他的怨恨,来满足他的虚荣,来包装他所谓‘男子汉’的形象。”
萨说:“什么永不诉苦,他诉得还少吗?他利用爱他的人,或者说是利用别人对他的爱,来发泄他的怨恨来塑造他的光环,丁一你说这样的人,可谈得上一点点爱吗?”
“他主要是想当英雄,”娥说:“想当一个被人爱戴的列瓦雷士和牛虻,而那个可爱并且会爱的亚瑟,早已被那含屈受辱的十三年给蒸发啦!”
“那怎么办?”丁一跪在地板上问。
娥说:“照这样,亚瑟是绝不可能回来的。”
“那怎么办?”丁一仰起脸来问。
萨说:“只有让这个牛虻实话实说,把真面目全盘托出!只有那样亚瑟他才可能回来。”
“或者说,”娥补充道:“琼玛才可能认出亚瑟。琼玛是绝不可能在列瓦雷士身上认出亚瑟的。”
“没错儿没错儿,”萨说:“结尾的悬念未必是因为牛虻不想说出真情,而是因为琼玛内心深处的恐惧——她不敢认他,她不能想象那个一脸纯真的亚瑟可以从这副‘列瓦雷士的假面’中回来。”
“棒极了,萨你说得棒极了!”
丁一于是把脸重新埋进娥的臂弯,然后抬起头来:“琼玛,琼玛你仔细看看呀!难道你还没看出我就是那个你曾经爱过的、并且一直都在爱着你的亚瑟吗?”
“拙劣,拙劣!”萨大笑道:“丁兄我还从没见过如此拙劣的表演哪!”
娥也笑倒在一旁。
“那,应该怎么说?”
两个女人便一齐坐在月光里,看着他,嘻嘻地笑而不答。
我只好提醒他:如此末路的语言,丁兄,你以为能够传达什么极端的心愿吗? 那你说咋办? 忘记詹是怎么说的了?
赤裸的娥和赤裸的萨便一齐站起身,冲他喊道:列瓦雷士,还我亚瑟!列瓦雷士,还我亚瑟!列瓦雷士,还我……
还有一回,他们居然改编了莎翁的名剧《奥瑟罗》。他们让那个自卑因而多疑的摩尔人,在走进那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之前因为一个偶然的念头——比如说天气太热,他想先去冲个凉——而耽搁了几分钟,而就是这几分钟,不仅改变了主人公们的命运,当然也就改变了全剧的结局。简单说吧:那几分钟使奥瑟罗走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甚或竟是溢出了此一元时空的限定,懵懵懂懂他先自走进了全剧的结尾,以至于提前听见了苔丝狄蒙娜死后的心声,听到了凯西奥的告白。此一事件的另一种结果是:当那个心怀叵测的伊阿古携其谗言,风也似的再刮到奥瑟罗的耳边时,他发现,他的诡计刚好为其主帅久悬未解的一道谜题提供了答案。见那摩尔人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痛苦地发狂,而是手握剑柄轻蔑地看着他时,狡猾的伊阿古自知阴谋败露,转而大笑。
“你笑得太晚了,先生!”奥瑟罗的剑锋顶住他的喉咙。
“未必未必,”善辩的伊阿古说:“对于一部经典的戏剧而言,并不存在早与晚的问题。”
“好吧,那就再给你一分钟解释。”
“既然你能够提前走进戏剧的结尾,我为什么不能拖后走到戏剧的开头?”
“……!”
“所以呀我的主帅,你是不可能杀死我的。”
“试试吗?”
“试试吧,除非你能够杀死你的自卑与多疑,否则我将死而复生。”
“你凭什么?”
“凭我风一般无所不在,一俟你萌生猜忌,我便会卷土重来!”
奥瑟罗不信,一剑刺死了那个奸佞。但是果然,随即他听见漫天漫地的风流无不裹挟着伊阿古的奸笑:“奥瑟罗,奥瑟罗,你的幸运只有一次,而我永远都在你周围伺机而动……”
127问问的梦
有件小事,曾让丁一和娥大惑不解。在他们把客厅地板染成红、蓝、白三色的那个周末,问问从幼儿园回来,本来高高兴兴的一路上又说又笑,可一进门就不出声了。
“怎么啦问问,你不喜欢这样吗?”娥指指客厅的地面。
问问摇摇头,不说话。
“你要是不喜欢,”丁一说:“我们也可以把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问问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问问叹了口气,叹得像大人们那样意味深长。
“到底怎么啦问问,是不是幼儿园里有什么事了?”
问问再摇摇头,就走进自己屋里去了。
这天晚上丁一没在那儿住。
第二天一早娥就打来电话:“喂,你猜昨晚问问是为什么?她说她早就梦见过这样的屋子。”
“什么样的屋子?”
“地面,被涂成红、蓝、白三色的屋子。”
“是吗?!还有呢?”
“她还说蓝色的是海浪,红色的是海岛,白色的是一群一群的海鸟。”
“那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电话里好一会没有声音。
“喂,喂!娥你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嗯……好了,回头再跟你说吧。”
“问问呢,问问现在咋样了?”
“问问她……哦,没事儿,这会儿她又有说有笑的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娥?”
“唉!好了,回头再跟你说吧。”
“不,你告诉我,问问一定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说那红色的海岛上多出了一个人,这个屋子就……就空了。”
“什么意思?这屋子跟海岛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问问说她想不起来了。”
128一个疑问
那一段理想的生活就像一季漫漫长夏,而当秋风起于毫末,他们却都还一无觉察。在我的印象里,那最初的秋风很可能是由于娥的一个疑问:那戏剧中的做爱者,到底是谁?
有天娥来到丁家小院,说是给问问去开家长会了,回来经过这里,见附近的墙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看着有趣,所以进来瞧瞧。
“真的要拆吗?”
“当然。”
“啥时候?”
“据说很快。”
“伯父、父母呢?”
“都看新房去了。”
娥找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
我记得,那时节满院子都是盛开的石榴花,绿叶红花把房前屋后的天都挤满。丁一坐在树下,面前摊开稿纸,魔魔道道地满脑子都是他的剧本。
坐了一会,娥忽然问丁一:“比如说一部电影,男演员甲扮演男主角A,女演员乙扮演女主角B。又比如说在这影片里A和B是夫妻,也可以是情人,而且这影片中有他们做爱的情节。那么,比如说,是否就可以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实际上发生肉体关系的,是A和B呢,还是甲和乙?”
丁一未及多想,侧头道:“当然是A和B呀?”
我见秦娥神情严肃,以为有必要提醒丁一:喂喂,你可听仔细!为什么娥用了这么多的“比如说”呢?还有什么“一部电影”呀,“是否就可以想到”呀,她的话没说完吔哥们儿!然而此丁憨蛮,一心于他的剧本,并未在意。
“我指的是实际上,”娥说:“实际上!”
“实际上?”那丁抬头,“对呀,实际上不是A和B吗?”
“我是说真正!真正发生关系的,谁和谁?”
“真正?”
“好吧好吧,还是说实际上吧。实际上并没有A和B,对吗?A和B是虚构的,对吗?实际上只有甲,和乙。”
“噢,噢噢……”蛮憨之丁这才似有所悟。
娥不说话,看着他。
丁一说:“你的意思是,实际上,是那俩演员?”
娥不说话,目光有些涣散,像似在心里数着那些数不尽的石榴花。
“要这么说嘛,”丁一放下了手里的剧本,“那当……当然就是甲和乙了。”
娥仍不吭声,涣散的目光有点像姑父脸上那只欲起欲落的蝴蝶。
怎么样哥们儿,是不是有点儿节外生枝的意思?
“可那是假的呀!”丁一说。
“唔,假的,假的……”娥轻轻地点头,像似同意,又像似讥嘲,但紧跟着又问:“那么,谁跟谁是假的呢?”
“当然是甲跟乙呀?”
娥就又不说话;那只蝴蝶像在挣扎,要飞进、或要穿透那一树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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