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证明那辽阔之在的确凿。”
  “你在那儿?”那史又眯起眼睛,一脸的不屑。
  “有限以其无限的行旅,而在无限之中。”
  
  107戏剧一种:陌生与间隔
  
  舞台还是那样的舞台,即约定的时间,和约定的那一种愿望。演员和导演也还是他们俩,丁一和秦娥;包括编剧。
  剧本都在心里。情节、对话都不确定,但都在心里。
  这样的戏剧令人激动。
  夕阳令人激动。因为黑夜即将来临,白昼,像一群群归巢的鸟儿渐渐安静下来,或融入夜幕而不知去向。
  不需要道具。灯光、布景、化装一概都不需要,只要把屋子腾空。只在地上画两条直线,一横一竖如同一个“丁”字把地面分成三块:
  “你看这样行吗?”丁一问。
  娥说:“行吧。”
  娥说:“好,就这样。”
  然后她把横线两端各踩开一个缺口:“这是门。”意思是没有缺口的地方都是墙。
  然后,两个人在“墙”外,或“门”外,各从一端,衣冠楚楚地迎面走来。
  “这是在街上。”娥用脚尖点点横线以外的地面。
  “人很多,”丁一示意四周。
  “对,而且都是别人。”
  两个人擦肩而过。
  两个人再次擦肩而过,侧身,甚至互相看一眼,但“素昧平生”。
  “我说过,你会是个好演员的。”娥轻声赞许,冲丁一微微一笑。
  丁一目不斜视:“岂止!”
  几个来回之后,娥站住,把丁一也拉过来站在她旁边。
  “啥意思?”
  “车站。他们俩很可能在一个什么车站上见过,就像这样,挨得很近。”
  “而且,他注意过她。”丁一看着娥。
  “是吗?怎么会呢?”
  “甚至,可能,跟踪过她。”
  “真的呀,你?”
  “应该算是真的。”丁一指指自己的心口:“按佛家的说法,心生恨怨就已经算动了杀机。”
  “为什么呢?”
  “你是说恨怨?”
  “不,我是说你为什么跟踪她呢?”
  “这还用说吗?因为,因为她的优雅,端庄,风度非凡。”
  “那时他就有了‘邪’念?”
  “没有。真的。没敢有。”
  那厮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娥忍俊不禁。
  “嘘——”丁一提醒娥:“这是街上,咱俩不认识。”
  俩人背靠着墙,肩并肩地坐下来,意思是已经在公交车上了。女人尽量保持着距离。男人目不斜视。
  “要不要,”娥说:“我们都另外起个名字?”
  “喔,画蛇添足。再说也没有观众。”
  “那,我们就,互为观众?”
  “嘿,这话棒!”
  然后又像似在人山人海里了;两个人下得车来,步履匆匆,神情持重,甚或是冷漠。
  丁一:“这话不光棒,好像还……还另有深意。”
  娥:“深意何在?”
  丁一:“是不是说,互相欣赏?”
  娥:“嗯……但好像还不够。单单‘欣赏’好像还不够。”
  接着他们各自走到了“自家门前”,即横线两端的缺口处,站一会,然后进“门”。
  进门后,娥又用脚尖点点那道竖线,并在其垂直的上方做一个拍击的动作:“记住,这是墙,从现在起谁也看不见谁啦。”
  那丁置若罔闻。
  “听见没有?”
  “应该也听不见!”
  娥嗔骂一句,自然是赞赏的语气。
  丁一进到“自己的房间”里,扔掉背包,脱去风衣以及拘谨的表情,一跟头栽进沙发[注:并无沙发,只不过是墙脚。后凡言及器物,均为虚拟],闭目,喘息,然后摸出支烟来,点上,翘起二郎腿,吹出长长的一缕烟流……一个劳累了一整天的单身汉,透着孤独,与茫然。
  娥由衷地笑笑,然后让自己严肃起来,不,应该是随意起来。比如说表情和身体都松驰下来。比如说甩掉高跟鞋,也不急着换拖鞋,甚至于连丝袜也扒下来扔到一边去,就那么光着脚丫。
  丁一在横线的那一边喷云吐雾。
  “下面呢,”娥低声问:“下面该是什么了?”
  “他在想女人,”丁一说,语气就像戏剧中的内心独白:“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比如说,就是刚才跟他肩并肩坐在公交车上的那个女人。他在想她。想她的优雅,端庄。想她在家里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也那么骄傲,目中无人?这些非凡的女人是不是永远都那么矜持,警惕,让人看不懂?”
  娥领会了丁一的意思,开始脱衣。
  脱得坦然,也可以说草率,一件一件都扔到床上,甚至掉落在地上。
  然后她赤裸着坐一会儿,想一点什么心事。然后“走进卫生间”,模仿沐浴,沐浴之前的种种动作,以及之后的轻松,舒坦……比如说无比享受地翻看一本通俗读物。——细节,是呀,细节一定要真实,而剧情要的是可能。这一幕需要缓慢,不厌其烦,要放任光阴,挥霍美妙。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高贵而且平凡,放任,但是平安。
  或还可以有一首童年的歌,娥轻声地哼唱:“啊五月,快来吧亲爱的五月,让我们去游玩……田野换上了绿装……去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
  丁一坐起来,侧耳静听,然后走到那条竖线前,看。
  “啊,亲爱的五月,去小河旁……嗨,那是墙!”娥提醒他。
  “嘘——”丁一说:“这是他的想象,没有什么墙能够挡住一个人想象。”
  “那,我呢?”
  “她一无所知。她要继续她的自由,放任,和挥霍。她要肆无忌惮地袒露她的一切。因为这是一个男人的想象。在舞台的另一边你演出着他的想象,演出着他的心愿和他的‘邪’念。那个优雅的旅伴,公交车上那个冷丽的女子,此刻她在被她漠视的那个男人的想象中:她美妙的丰臀一点儿也不躲闪,也不遮挡,不畏惧更不会羞惭;羞惭,那才是有了邪念呢懂吗?她甚至……甚至可以坦坦然然大模大样地放个响屁。”
  “去你的!”
  “你不像个好的戏剧工作者。”
  “可我没有。”
  “屁,也是语言你懂吗?一种不能对外人说的话。有本叫作《尴尬的气味》的书,说在某些部落,可以容忍其成员在自己人面前放屁,但要是在外人面前就要被放逐。”
  “可是我现在真的是没有哇。”
  “这样说就好多了;没有,那是另外的问题。但现在你是他的想象,是他愿望中的自由和梦想中的贴近……他希望那个仪态端庄的女人实际也是像他一样地平凡,俗常,千万别那么冷峻,别那么矜持……当然当然,还是得优雅,端庄,优雅端庄但又要平凡,俗常……那样才有希望。那样,一个孤独并且自惭形秽的男人才有了希望,才能够希望,才可以想象……”
  娥蹲下身去,抱住双腿。
  长发铺垂在膝前。
  从脖颈直到臀尖,呈一条美妙的弧线。这弧线让人想起孩子,想起母腹中的胎儿,想起生命的开始,从无到有的这个世界……是的,一旦那条美妙的弧线展开,便要随之展开一个疏离的历史,一种危险的处境,一条寻梦的长途,或是艰难的恒旅……
  “然而每一个人,都注定是要走进这历史的。”丁一说着,几乎没有语气,不再像独白,倒更像似画外的解说或是瞑瞑之中传来的教诲:“而一个美好的女子,她嘛,她应该欣赏自己,赞叹自己。不要像男人那么愚蠢,那样争着去做强者,做那些他们不得已而做的蠢事……而一个优雅又平凡的女人才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希望,是一个伟大的寓言,或征兆!所以,所以她要走到镜子前面去,在深夜,在白昼安歇下来或昏死过去的时刻,在寂静中或在月光里,一心一意赞美这天之造物,一心一意思念上帝的嘱托……男人们难免都会疯狂,而女人是顺水漂来的灵啊!她们要看护这些不知好歹的小子,要让他们回来,要让他们懂得回来,回到那个最初的地方,并且懂得赞美,懂得跪拜在女人面前而不是懂得羞耻……”
  喔,好一个丁一!说得好,真是说得好哇!我没有白白地来到你!我不敢说未来终会怎样,但眼下,我知道我与那丁已然合而为一。上帝的灵走在水面,永远的行魂正盈满丁一,就像荒原已是成熟之季,就像那白色的大鸟已然羽翼丰满,自由,矫健,谦恭并且浪漫,乘风飞翔,御风飞翔……
  娥开始落泪,开始入戏。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