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丁一还以为这是偶尔的,暂时的,甚至可能是我闹的。
你老在一边儿说说说,说什么说!
好好好,我不说,你来。
他还来个屁!那丁赌气坐起来,气哼哼地挖苦我,大意是:就他妈你正人君子?就他妈你懂得爱情?夏娃、夏娃地叨叨个没完!漂亮话跟别人说去吧,我还不知道你?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告诉你,我可不是那号伪君子。什么你呀我呀、灵啊肉啊的,甭跟我来这套,这套假道学早臭街了,留长辫子的那帮老丫的都懂!我就烦你们这种虚伪,我要的是真实,真实真实真实!怎么了?我他妈这会儿不过有点累,瞧你丫得意的……
好好好,那瞧你的,我心说:瞧你小丫的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63别处
毕竟,那丁年轻,喘口气继续眺望别处。
“陌生即性感”,这话他倒是由衷地赞成。于是,我随那丁继续有过一番经芳洲、历沃土的行程……不好说是寻花问柳吧,却也常常是夜不归宿;不敢说是风情阅尽吧,却也称得上是佳侣常新。
但又怎样呢——别处,别处,以及别处的别处?其辛苦劳顿,很像是一支转战南北的勘探队。其徒劳无功,又有点像不久前一种叫做“阿波罗某号”的行动——月亮上怎样?可算是别处之别处的别处了吧?可飞去一看,四周依旧,还是无边无垠!唉唉,别处不过别处的此地,此地不过别处之别处,虽佳侣常新,却仍不过一遍遍重复着传统或熟练的动作——“好呀,脱。”或者:“行啊,来吧。”以及:“喂喂,好了吗?”甚至于:“快点儿快点儿!废话你说干吗?”……普通话,你懂我懂一拍即合。快活一阵子,而后赤身裸体地想想,还是一次次俯卧撑。
那丁不服气,对我冷言冷语:拉倒吧,那不过是你的看法,你的情绪!
好好好,还是那句话:瞧你的!
可能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吧,那丁鼓足干劲,那丁自我激励,那丁形同热爱劳动,貌似乐此不疲,继续沉迷于琳琅美器,沉迷于天赐之花,沉迷于那凹凸之合与昂扬浪动……现在我想,若非我的犹豫,丁一之花不知将开遍(或凋零于)多少尘疆欲土。
不错不错,厌倦的确是我的情绪。譬如梦,是我的领地。便在丁一放浪无度的日子里,我也还是梦见夏娃。当丁一徜徉于每一块荒莽或成熟的土地时,我都在想象夏娃,想象她的旅途,她的期待,她的焦灼,她的走来……总之自伊甸一别,我无时不在牵念夏娃,牵念她至今仍在漂泊的心愿。
却不料,这牵念竟差点毁了丁一。
我说过,丁一的欲望会干扰我的梦境,那么自然,我的梦境反过来也会影响到他的情绪。某日何日?晴天朗照,水阔云长,那丁一忽儿怏怏不乐……
我记得那一段夏日风调雨顺,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可就在那一天,正当丁一行风走雨一如既往、昂扬浪动不遗余力之时,忽从其深处冒出句话来:“她是谁?”随即这丁便缓慢下来,继而萎败下去,目光散开于面前或身下那具美艳人形,仿佛查考,仿佛探问,仿佛深陷迷津……而那具美艳人形亦随之僵冷了似的,白晃晃一团空旷。
空旷中荡起一声缥缈的回响——那女子惊惶反问:“怎么了,你?”
此乃千逢万遇中至今尚能记起的一个,或那狂风浪雨之硕果仅存。
因为我的梦境、我的干扰吗?
但可能,原因更要深远得多呢。
总之,那一刻,丁一忽觉自己好像置身局外!好像与我一同飘然入虚,悬浮于两具纠缠的人形之上,并随我一同观望——
于是他不由得问道:“喂,你是谁?”
不由得问道:“我,在哪儿?”
不由得想:这一切,何缘何故?
那女子于是从僵冷中苏醒,嫣然一笑道:“我是谁,这要紧吗?”
随即她缓缓穿衣:“我不过是,她们之中的一个。”
“他们?”
“对呀?她们都是谁,你全要问吗?”
“他们”这个词,怎么丁一听来如此震耳?
“所以也别问我,”那女子说:“这对你并不重要。”
他们、我们还有你们,丁哥们儿,这是你那几个好友说过的!
“所以,我也不问你,”那女子又说:“我们谁也别问谁,不好吗?”
“可我们是朋友啊!”丁一说。
“朋友?”
嘘——,别傻啦你,丁兄!她是说,所以你对她也不重要。
那女子扫我一眼,狡黠地笑笑,似已看穿我的心曲。
我心说好好好,那不如就把话说清楚吧,免得我这“丁一之旅”又毁在这儿!
然而出我预料——我本以为如此“开明”的女子,必早已潇洒无碍,谁料她狡黠地笑过之后,却背过身去悄然垂泪。
“咋啦你?”丁一问她。
“哈,朋友!”
“难道不是吗,我们?”
“是。不过就像‘人民’,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是,什么时候也都可以不是。”
“啥意思呀你?”
“比如说朋友是不能出卖的,是吗?但必须出卖时,你先说他不够朋友就行了。”
那丁一惊,周身的冷汗——我知道他想起什么了。
“真实的,只有现在!”那女子说。
“别问过去,也别问将来,”她说。
“其实,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现在,”她说。
丁一愣愣地坐着,似已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我恨不能冲出丁一,直接跟这女子说话。
然而她已是泪流满面。
她一边穿衣一边说着:“我,不过是你现在的快乐。”
她一边梳头一边说着:“我们,不过都是对方快乐一时的条件。”
她抹着眼泪,抹得红颜零乱:“记住,我们互相没有历史。”
她慢慢地穿戴整齐:“别那么累好吗?别那样问。别像有些人那样跟我说什么爱情!”
她对着镜子左右看看:“现在,我在这儿。等我不在这儿的时候,这个女人就等于没有。”
她从镜子里望着丁一:“有位名人说过: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悲惨的生活,别一种是非常悲惨的生活。”
她转回身来淡淡一笑:“经由某个女子,你的一段生命实现了快乐。或是因为一个男人,我的一段生活还不算‘非常悲惨’。如此而已。”
但她忽又泣不成声。我听那哭泣中必隐藏着纷然危惧的历史。
一时间非常安静。风,一如既往,掀动市井喧嚣。太阳恒久地运行,分开昼夜。时间“嘀嘀嗒嗒”从不停歇。
然后她猛地转身离开。
门开处,一团刺眼的明亮闯进幽暗。
她走进人山人海——衣冠楚楚,隐没于别人。
丁一!快,快追上她!会不会,她就是夏娃?
那丁不动,愣愣地看我。
至少,至少她……她也许会知道夏娃的下落!
为什么?
你没听她说吗,“别像有些人那样跟我说什么爱情”?
那怎么啦?
我是想:我到丁一已经二十几个年头,夏娃她会不会已经等得心焦?我是想:我在丁一如此胡作非为,夏娃她是否已经伤透了心?我是想如果有一天夏娃来了,她会怎么说?会不会也是这句话:别再跟我说什么爱情!
64我在哪儿
“那么,你,”史铁生又插嘴了:“你到底在哪儿呢?”
“你是想问灵魂到底在哪儿,对吗?”
“比如说,你到底是在丁一的什么部位?大脑里吗?你又说不是,你说你和丁一常常争用同一个大脑。《务虚笔记》里的F医生做了无数次人体解剖,百思不解的也是这个问题。”
“哦,这你得让我想想,嗯……怎么说呢?”
“有人说灵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有人做过实验,当灵魂离开的瞬间,人体轻了二十一克。”
“你不妨先这么想想看:当我回忆着一段往事的时候,我在哪儿?当我描画着一种未来的时候,我在哪儿?当我猜测着别人,理解着别人,甚至不得已模仿着别人的时候,我在哪儿?当我虚构着一种可能的生活,因而心潮澎湃的时候我在哪儿?当我相信了一种蛊惑,因而眼前一团迷茫的时候我又在哪儿?再比如说吧,当我想念着夏娃的时候我在哪儿?当我想念着夏娃又不知道夏娃在哪儿的时候,我在哪儿?当我为了寻找夏娃而误入歧途,而询问别人,而错过了种种我本来感兴趣的地方,那时候我在哪儿?如果我去看望夏娃,走过了山山水水,走过了条条街道,可我一点儿都不记得我走过了哪儿,那么我到底在哪儿?如果我梦见一处美丽的所在,而现实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那时候我在哪儿?如果眼前的现实是由无数不为人知的隐秘所编织,所构造的,那么我在哪儿?如果一种现实的行动,最初是由一个梦所引发,那么我又是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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