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够不够的你问我干吗?我又不知道。”丁一有些敏感。
“哦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啊,要维系一个多元的爱情,那样,是不是就够了?”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看啊,”秦汉顺手把桌面上的两只酒杯推到一起,“两个人,构成几个关系?一个。”然后他又推过来一只酒杯,问:“再增加一个呢?”
“怎么啦?”丁一傻呆呆地盯着那三只酒杯。
“酒杯增加一个,关系却不止增加了一个。”
丁一还是没懂。
“三个人,构成几个关系?”
“噢——我懂了,你是说那两个女人也得,相爱?”
秦汉喝一口酒,冲丁一翘翘拇指:“当然啦,再多几个也有可能。”
“那他们,我是说诗人和他的两个女人,是这样吗?”
“不这样,早晚就还是个荒岛。”
“哇——!真有这样的事吗?”丁一由衷地赞叹,由衷地感到欣慰、鼓舞。我却注意到秦汉话中有话,便又问:“你说‘再多几个也有可能’,这话啥意思?”
“既然可以多,为什么不再多些?”
“是呀,”丁一说:“为什么不可以多些、再多些呢?”
秦汉说:“你问谁?”
“当然问你呀?”
“我怎么知道?”
“萨说这话是你说的呀?你说,既然爱情是这人间最最美好的事物,照理说就该让她扩大,怎么倒是要尽量地缩小呢?”
“对,是我说的,怎么啦?你找到答案了?”
丁一瞠目,语塞,速冻般僵在那儿。
我亦不免慨叹连连:刚才我还说他丁一呢——你没听见,是因为你不愿意听见。现在看来,这逻辑还可延伸:你想听见你就能听见,你想听见什么你就能听见什么。只要你想,你就能把(秦汉的)一个疑问句,听成一种怂恿,甚至于听成一句号召。
“好吧好吧,”丁一无奈地摇摇头,“那你说,‘丹青岛’怎么了?”
“诗人和他的女人们……不不,这样说会让他们愤怒的,他们一向强调平等,所以只能说:他们仨。他们仨远避尘嚣,离开大陆,在南方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建立了他们的非凡之家,读书吟诗为乐,养蛇养蝎为生,再种些瓜菜自用。海岛上有的是荒地,种什么都行;海水中有的是小鱼小虾,以及各种浮游生物,养什么也都不是件很难的事。全蝎是味药材,蛇肉、蛇胆也都是药材,蛇皮的用处就更多了,这些东西有人来定期收购,同时给他们带来日用品。‘丹青岛’上的人们相信,活着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物质,够了才是富有。他们立志要过一种与这尘世大不相同的生活,享受朴素,享受智慧,享受爱情,就像有位大哲学家说的:‘诗意地栖居’……是呀,这不是诗吗?这才是诗。否则你说,什么是诗呢?”
“那,现在呢,他们?”
“我说的就是现在。”
“还有呢?”
“我就知道这么多。”
“唔——,简直不敢相信!”丁一赞叹不已。
丁一又问:“你认识他们?”
“我认识的人,认识他们。”
我看秦汉这话里又有伏笔,但丁一已然兴奋得快要跳起来了:“了不起,了不起!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了不起!”
“是呀,”秦汉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你啥意思?”
“但是他们,我是说‘丹青岛’,并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什么问题?”
“如果可以多,为什么不可以再多?”
“我还是听不出这跟‘诗人岛’有何相干?”
“人的欲望我了解。”
“诗人到底是谁?”
“你又问他是谁。我告诉你:谁也一样。”
“那,”丁一说:“我看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嘛。”
“对,甚至很好,但这是戏剧!”
“戏剧?可你刚才说是真的呀,你不是又跟我玩什么花活吧?”
“是真的,但只能是戏剧。”秦汉说:“戏剧的要领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
“有限的——用你们的话说就是‘约定的’——时间,有限空间,有限的人物,和有限权力。”
“权力?”丁一笑道:“这我怕你是文不对题了,我们的戏剧恰恰是要放逐权力!”
“那么敞开——就像你说的‘互相的心魂敞开’,难道不意味着一种权力?你把自己交出去,好,你把自己交给谁谁就获得了一种权力。进而,你把自己交给了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所以我看依问得对,这肯定不会助长出权力吗?”
丁一:“我简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秦汉:“那好,等你听能懂的时候再说吧。”
丁一:“比如说‘丹青岛’,让你反感吗?”
秦汉:“我只是说,他们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丁一:“要是你,你咋办?”
秦汉:“我想还是依说得对,但愿它永远只是一个理想吧,美丽无比的理想。”
132标题释义
关于“我的丁一之旅”还可以有一种理解,即我途经某史,因闻“丹青岛的传说”而有的一境梦景。
“丹青岛的传说”流布甚广,版本繁杂,谁也分辩不清哪是谣言,哪是实情。而对于诗人和两位画家的行径,则又是众评纷纭,褒贬不一。就像所有难于考查的历史,虽必有其唯一的实情,但却只有种种猜想在确凿地流传。
这是历史的特点,是一切复杂事件的特点。
复杂事件,难免都会演化成一种寓言:如是我闻即如是我思,如是我思即如是我愿,反过来也是一样。总而言之,你听不见是因为你不想听见,而你想听见的,你都能从那些复杂的事件里听见。
因而,确凿的流传很可能比唯一的实情更要紧——条条暗流,和种种猜想,才造就这个真确的人间。所以有时我真是搞不清楚,是我途经某史而有了“丁一之旅”呢?还是我途经丁一才有了某史之梦,才有了这一篇聊且比附为“回忆录”的东西?
133姑父走了
有天依打电话来,问丁一知不知道姑父家搬到哪儿去了。
丁一一愣:“姑父搬家了?”
“怎么,你不知道?”
“啥时候的事?”
“我怎么知道?”
“你听谁说?”
“我去看他,可那个院子已经没了,现在是一家餐馆。”
“真的假的?”
“废话,我骗你?”
丁一这才想起,不见姑父已经很久。自打丁一家搬离了那条小街,我们去看过一回姑父,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
“依,下午你有空儿吗?”
“四点,四点钟行吗?”
“好,四点,我在那街口上等你。”
四点之前丁一到了约定地点,依已经先到那儿了。那条街的大模样还没变,只是街口和路边多了些汽车。走进去,远远就看见了一面招展的酒旗,走近了才看清旗上的字:酒香不怕巷子深。
依停步说:“就这儿。”
丁一上下打量,又前后左右地查对。
“对吗?”依问。
丁一默默地点头。
“不会错?”
“再往前十几米,对面儿,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了。”
丁一所指的地方已是一片废墟,几辆农村来的马车正在那儿装运废砖瓦。
两个人便找了个不碍事的墙根站下,愣愣地望着那家餐馆。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太阳还挺高呢,食客已然络绎不绝;花枝招展的礼仪小姐站立门旁,“欢迎光临,欢迎惠顾”地不断点头鞠躬。
“咱就这么愣着?”依说。
丁一便走上前去询问:“请问,贵店开张有多久了?”
“欢迎光临。”一个小姐说:“今天是本店周年庆典,所有消费一律八折。”
“请问您知不知道,原来住这儿的那家人搬哪儿去了?”
“对不起,我才来不久。”
“你们老板在吗?”
“老板在总店。”
“有电话吗?”
“对不起,您用餐吗?”
丁一返身回来,点上支烟。
“嘘——,你不说你戒了吗?”
丁一忙又把烟掐掉。
这时候,不远处的一个院门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个老头。丁一“咳”了一声,意思是我咋这么笨呢!便赶忙迎过去。
“福爷您好!”
福爷眯缝起眼睛瞅丁一。
“怎么,您不认识我了?”
“您,您是……噢你呀,丁家的二小子吧?”
“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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