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但这为什么是诱骗呢?丁一问我:难道人不应该明辨善恶? 我吃力地回想,回想:也许,问题在于,人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为什么没有?那丁摇头:不不,你没能说服我。
这是我在丁一以及在诸多的生命旅程中,久悬未决的问题。
惟当如今我回望丁一,回望那一带的价值虚荣,尤其是我在史铁生遇见了一个可怕的孩子之后,我才有所觉悟:蛇的话不仅是诱骗,而且是双重的诱骗!首先,蛇知道:人即便吃了那树上的果子,也并不真能像神那样明辨善恶。其次蛇又知道:人一旦自命为神,则难免凭据人智来划分人间等级,或以自家的好恶而行价值区分,并以此替代神辨的善恶。然而人哪,蛇尤其知道:人因其与生俱来的虚荣心和权力欲,最易雄心勃勃,因而最易听信它的谗言!结果怎样?结果必致神的声音渐悄渐杳,而人呢,惟在自己设置的高低贵贱中挣扎,奋斗,抗争,厮杀……
结果善恶反难辨认。
结果怨恨蔓延,歧视泛滥。
结果心魂如宇宙膨胀中的星球,互相越离越远,越离越远却还要“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夏娃藏进了别人。
所以夏娃她——言在此世间,人深不知处!
50知识树
那棵树,有叫它“智慧树”的,有叫它“知识树”的,我倾向后一种。一是因为智慧难得,知识却与日俱增;二是因为,智慧总是看见人的缺憾、人的罪性,而“知识分子”素来自命非凡。
事实上,蛇的诡计不仅已经得逞,且正与时俱进。——不知曾几何时,“知识分子”已然意味了一种共同立场,而且这立场不经论证已然代表了正确与光荣,暗示着勇敢或必须勇敢。举个例子吗?好:设若你识文断字,设若你登科中第成就了一两项功名,而你却仍不能勇敢(请注意此地自古而今的一句箴言:武死战,文死谏),依然存留着人性的软弱,或犯着人智难免的错误,就会有人凛然地说你这是:知识分子的羞耻!
这不能不让我钦佩了蛇的知人知面又知心,钦佩它对人的勘察之精准、透彻。
我敢说,丁一就是这样一位“可耻的知识分子”。而且,从来我只知道他憨蛮,诚实,却不知这小子不仅可耻,竟还拒绝以此为耻。
你总不至于以此为荣吧,丁兄?
那当然不。我只是想啊,你勇敢你就去勇敢,你献身你就去献身,因此我尊敬你,但这尊敬并不因为你是什么“知识分子”。
嘘——,小点儿声,你这话未必没有“流氓”危险。
那厮便压低了声音问我:那你呢,怎么看?
算啦算啦,你还是少给我添乱吧。
比如献身吧,你怎么看?那厮固执:要让我说呀,献身应当限定为私自的美德,号召别人去献身我听着就不大对劲儿。他凭什么,凭他是知识分子?再说了,要是再出来一个比你还勇敢的呢,你是不是就成了普通百姓?
嘘——,你胆子可真不小。
但我相信,那棵树一定是叫“知识树”。
51在史铁生,我遇见过一个可怕的孩子
“那个矮小瘦弱的孩子,他凭什么让人害怕?他有着一种天赋的诡诈——只要把周围的孩子经常地排一排座次,他凭空地就有了权力。‘我第一跟谁好,第二跟谁好……第十跟谁好’和‘我不跟谁好’,于是,欢欣者欢欣地追随他,苦闷者苦闷着还是去追随他。我记得,那是我很长一段童年时光中恐惧的来源……生命的恐惧或疑难,在原本干干净净的眺望中忽而向我要求着计谋;我记得我的第一个计谋,是阿谀。但恐惧并未因此消散,疑难却因此更加疑难。我还记得我抱着那只用于阿谀的破足球,抱着我破碎的计谋,在夕阳和晚风中回家的情景……”(史铁生《想念地坛》)
那个可怕的孩子证实了上帝的忧虑。
那可怕的孩子,他获取权力的途径和我为着平安而想出的计谋,是人之罪恶的最初范本。这范本十分重要,对于我的旅行——无论是途经此丁,还是逗留于那史,可以说都具有决定性意义。
遵循着“蝴蝶效应”,那个可怕的孩子已然成长得无比强大,已然漫漶得比比皆是,以致人间的一切歧视、怨恨、防范与争战中,都能看见他的影子。因而上述引文既是我在史铁生的经历,也是我于丁一的屡屡遭遇。
“凡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斗争”——此地历史上的一位强者这样说过。还应该说:凡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这类强者。还应该说:凡有斗争的地方就会产生这类强者。但是,是这样的斗争需要这样的强者呢,还是这样的强者需要这样的斗争?所以,是否还可以说:凡有这类强者的地方,就会有阿谀,就会有计谋?
还可能有什么呢?
还可能有懦夫。还可能有叛徒。当然还有情种。
我曾听一位强者这样说:“爱吗?那不过是弱者的一种玩具。”此言或不无道理,但也可能是他对自己的判断过于草率——以我之无限并复杂的旅途来看,他未必就不弱。
52史铁生插话
那史:“而且,那些强者或那些可怕的家伙,不约而同都会想到从性方面来攻击你,威胁你,以便能够操纵你。性,最是他们喜欢的武器。”
我:“因为那最是你的隐秘,最是你的软弱。”
那史:“为什么?”
我:“因为,性,注定地是需要别人的。或者,爱,最是你孤独求助的时刻。爱情,不可能不是在盼望他者。所以那又最是你的惧怕。”
那史:“惧怕?”
我:“因为你不知道,别人,会是怎样的态度。”
那史微微点头。我还很少见他有这样谦逊的时候。
“甚至,你没有那种事,”那史一改以往的骄横,说:“他们也会编造出那种事来攻击你。”
我笑笑,心说:你可能还没有那种事,但你不可能没有那种盼望。谁也不可能没有那样的盼望。
那史警惕地看看我:“你笑什么?”
我收住笑:“不不,没什么。你说,接着刚才的说,比如谁?”
那史:“比如那个可怕的孩子,他好像生来就知道,性,最是人的弱点,最是你的要害。所以他总是先造些舆论,或散布些谣言,说你一定是喜欢上哪个女孩了,一定是与谁如何如何了,并且举出些莫须有的‘证据’,只要你一脸红……”
我又猜对了:为什么脸红呢?要是你从来就没想过那种事,你干吗脸红?
那史接着说:“只要你一脸红你就已经输了,不管是羞,是气,你都输了。”
“是呀,”我说:“而且不管你再怎么反攻,也都只能是防守了。”
“哈,你知道!”
“为了些莫须有的事你守不胜守,然后你就会怕他,不敢惹他,无论什么事都去附和他,服从他,甚至拥戴他,对不对?我当然知道。”
那史愣了一会儿,撑肠摇摇头又似不大服气:“未必,你未必全知道。”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说吧,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有一回我和几个孩子联合起来,把他给治了。”
“把谁?”
“把那个可怕的孩子,那个又瘦又矮、专门会给别人排座次的孩子!有一回我们真的把他给治了,我们也给他排了座次——我们说:‘我们大伙,我们所有的人!互相都是第一好,都不跟你好!’那回他可真是傻了一会儿。”
“哈,你们是怎么干的?”
“我们密谋了很久,有点儿像张学良和杨虎城那样,先是互相试探,然后……咳,这你就先甭管了。你猜,后来他怎么着?”
“怎么着?”
“就连屈服,他都是取一种与性有关的方式!他忽然指着一幅美女的年画,对我们当中打架最厉害的一个说:‘以后我第一听你的!现在,你想让我跟这个女的亲亲嘴儿吗?’天哪,你想得到吗?不不,我不是说跟那女的亲嘴儿,我是说他已经反守为攻,又把我们给排了座次啦!大伙都惊呆了,谁都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那家伙已经把脸贴在那年画上了!然后他腾出一只眼睛来看大伙,再看那个打架最厉害的孩子,对他说:‘我要不听你的,你就拿这事儿跟别人说去。’你想得到吗?你想不到,轻而易举他就又把我们给打败了……”
53亘古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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