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馥也就会救。
馥之青春的秘语、垂暮的牵挂乃至一生的企盼,也就会得救。
设若萨脱去灿烂的衣裙,在红、蓝、白三色之间随心所欲,浪态千般,柔姿万种,那就是说:萨以其真诚的心愿——就像那个魔术师——开启了时间的通道,或时间以萨的名义敞开了伊甸之门。设若那灿烂的衣裙如风也似的飘扬,真诚的心愿如静夜般弥漫,那就是说:时间将因此而不论今昔。设若赤裸的萨以其赤裸的想象而低回如吟,而浪步如舞,那就是说:所有被忽略的生命都已得到这魔术般时间的恩宠,被埋没的心魂都可以在那一刻复活。
(譬如耶稣曾说:你的时间是钟表,但我的不是,我看现在还不是去耶路撒冷的时候。)
如果时间不止于钟表,馥的心魂便可在娥的躯体中复活。
如果时间不止于钟表,娥为什么不可以就是馥呢?
如果娥脱去素白的衣裙,从红区步入蓝区,那就是馥从白昼的埋没中苏醒,走进了黑夜的再生。如果娥在那儿静静地守候,那便是馥在轻轻地唱着——曾经多少次在心里哼唱,而终未能唱响的那首——给姑父的歌:看晚霞多明亮,闪耀着金光,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在这黑夜之前,快来我小船上……如果这歌声惊动了隔壁,一条遥远无比的路就可能因时间的魔术而缩短为一刹那,丁一就会带着姑父的梦念飘然而至。如果,两个经生隔世的心魂借助娥与丁一相拥而吻,泪眼相望,即便是从不屈服的时间也要为之动容……那一刻,丁一可能会想起少女阿春,想起那个小小的公主曾对他说:“喂喂,我没有死呀!你看呀,我哪儿死了……”而姑父呢?唉唉,这样的戏剧已不知在他的梦里上演了多少回!
萨所以静静地坐在一旁,让时间也停下脚步。
萨所以注视着丁一和娥,让时间重新接纳姑父与馥的在世团圆。
时间静静地流淌。时间满怀热情。
设若时间并不是钟表,现在就到了“去耶路撒冷的时候”。设若时间并不是钟表,亚当和夏娃便可借助任意的男身女器而畅诉别梦离情。设若时间并不是钟表,一切就将回到创世之初:心魂消失掉界线,冲破“你”“我”的命名,跟随着上帝的灵在浩淼的水面上汇合……
因而萨知道,她务必要参与其中——惟时间可以补偿被时间所拆散的心灵。
因而萨知道,她注定要与娥与丁一在那浩淼的爱愿中汇合——惟时间可以唤回那些随时间而遗失的梦境。
一俟萨油然地拥抱起相互拥抱着的娥与丁一,青春即显其炫耀,暮年即得其赞美,亘古的梦愿就会在三个爱愿激扬的肉身上显形成真……
那时,一切放浪就任由其放浪吧,一切“淫荡”就任由其“淫荡”。
那时,天地寂寂兮如悦其声,星月辉辉兮如慕其形。
设若时间并不是钟表,一切白昼的恶名都将在黑夜中圣化。娥呀,你的屁股从来就是这么光彩照人吗?萨呀,你的毛丛一向就是这样野性张狂?丁一之花你为什么动荡得如此动荡,昂扬得这般昂扬?是呀是呀我知道,丁一的欲望我当然知道:那是为了你们颤跳的双乳,为了你们跌宕的腰身,为了那美妙的峰峦与沟壑,以及那沟壑中蓬勃的埋藏,或那由汩汩心泉所酿成的滴滴晶莹……啊不不,绝不仅仅是为了那一处娇嫩的孔或魅人的洞,或那晶莹的露与袭人的风,而是为了那一处处神秘地带的敞开,为了她们竟是如此自由、畅朗并圣洁地开放……并且那自由并不是单向的,那信任亦不止于双向,而是系于多向的他者,朝向无边的夜与无边的思念……
因而,这样的时候,于幕后或远方,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你将闻一曲天籁般的哀歌:门前有棵菩提树,站在古井边,我做过无数美梦,在她的绿阴间……这歌声在静夜中流淌,随时间而不停歇:今天像往日一样,我流浪到深夜……啊朋友,到我这里来,到这里长安乐……这歌声流入春天: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这歌声流向暮年:岁月像支无情的笔,在我脸上写下痕迹,他们称我们是老人了,梅姬,像泡沫被浪花冲洗,但你依旧还像从前,那样年轻和美丽……流向北方的草原: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流向西部高原: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人人说咱们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闪在那半路口……流向故乡的村庄: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要记住红河村你的故乡,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流向异域的河流:呜喂,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姑娘呀我要同你见面……当我还没来到你的面前,你千万要把我呀记在心间……流向远方的海洋:亲爱的我愿同你去远航,像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飞翔……美丽的小鸽子呀,请你来到我身旁,我们飞过那蓝色的海洋,走向遥远地方……啊,所有流传的歌都是情歌,所有的情歌都似哀歌——何谓哀歌?即对那“逝者如斯”的留连,对那美好如斯的祷告!因而所有的哀歌都是祈祷,祈祷飘向天际并在那儿汇合: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126丁一的理想生活
在那座客厅的地板被涂成红、蓝、白三色的宅屋里,丁一和娥有过一段理想的生活。白天他们各忙各的事去,像觅食的鸟儿飞进人山人海,隐没在轰轰烈烈的楼峰厦谷之间,晚上回到这儿,以简单的物品和奢华的想象度着生命的另一半时光。
有时候萨也会来。
他们一同创造了多少激情燃烧的戏剧,或不过是些随心所欲但绝不现实的情节,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记述那些事让我为难。我担心写真会更让人沉湎于看,结果倒忽视了想。或当有一天观众油然地闭上眼睛,一心去谛听那里面的神启,我才可能恰如其分地讲述那些戏剧的细节。
我执意说那是戏剧,无非是还要强调:性爱,看起来大同小异,想起来则相去甚远。因而夜的戏剧说到底是要依靠想象的,即在这个危惧四伏的人间,孤弱的心魂可以怎样竭尽所能地相依相求,并一同祈告上苍赐给我们平安与团圆。
或如一位鼎鼎大名的哲人所言:人在大地上,当诗意地栖居。
诗意地探问历史,看望未来,以及诗意地重整现实。
因而有一阵子他们迷上了改编,改编戏剧、电影甚至小说,并搬上他们的三色舞台。我记得他们胆大妄为,居然改编到一些经典剧目头上;不敢说改得高明,但其动机的纯粹和想象力的奇诡至今让我心存敬重,心存敬重却又不免暗自发笑。比如说,他们让《野火春风斗古城》中那个深明大义的革命母亲没有机会自杀,让她活着,让她仍旧陷于敌人的威逼之中,然后再来看看命运留给她儿子的选择还有什么。再比如,给《红岩》中那个著名的叛徒换一种秉性,让他心欲懵懂尚未沾染爱情,自然他也就还没来得及有爱人,甚至让他对“儿女情长”那一套素持轻蔑之态度,从而因差缘错地他便逃过了敌人的抓捕,然后,再来看看他是否也可能做成一条好汉。嗨嗨丁一,你们认为这有意义吗? 怎么,你认为没意义? 你以为你们改变了什么?没有哇哥们儿,这不过是同样的命运经过着不同的姓名罢了! 对呀老兄,可这没有意义吗?他们不再理我,乐此不疲地继续着他们的改编。
有一回他们改编《牛虻》。初衷只是让牛虻活下来,让亚瑟与琼玛相认,以及与蒙泰尼里和解。但是演着演着三个人都憎恶起那个列瓦雷士来了。当牛虻把脸埋在琼玛的臂弯里,挨过了那一阵几近软弱的颤抖之后,抬起头来,重新恢复了他素有的镇静或不如说是一副永远都摆脱不掉的假面之时,萨忽然演不下去了。
萨一把搡开半跪着的丁一,喊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他不把一切都告诉琼玛?我看他一点儿都不爱她,娥你说是吗?”
“是的,”娥坐在月光里不紧不慢地说:“我早有同感。”
萨说:“我看他折磨起人来简直有种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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