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说吧,还有什么?”那些人板起面孔。
  “没有了,叔叔,真的没有了。”
  一阵“嗤嗤”窃笑。
  “女人,什么样儿,知道了?”
  丁一懵懂地看着他们,甚至天真地回想:女人,什么样呢?
  “那个反动教授的女儿,不会没跟你说点儿别的什么吧?”
  很久以后丁一才能听懂,“革委会”们是冲着依来的,冲着依的父亲来的。
  “没有哇?我们光是说……说她的画来着。”
  “都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喜欢树,她喜欢画树。”
  “还有呢?”
  “没有了。”
  “不会吧?你们在小树林里那么半天,就光说这个?”
  “真的叔叔,不信您去问依。”
  “当然要问她!但现在是问你,看你老不老实!”
  丁一的“觉悟”超乎我的想象。我劝他就如实说呗,但他阻止了我:别别,有些话说不定会惹麻烦。
  “真的没有别的了,我们光是说她的画来着。”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喽?”
  丁一低下头,不吭声。
  “别以为你是工人出身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你父亲的出身是什么,以为我们不知道?”
  自那一刻起,我感觉丁一的心跳开始加速。
  “严格讲,出身是要算几代的。不用多,往上数两代,你是什么?”
  自那一刻起,我觉出丁一在发抖,从里向外地抖,完全控制不住。
  “你们算工人,这很可能是个错误,我们完全可以纠正这个错误。说不定你父亲就是混进我们工人队伍里来的阶级异己分子!”
  又是“你们”和“我们”。那依呢?自然是“他们”了。
  “这事跟我爸没关系,真的,叔叔,真没我爸的事!”
  “什么事?说!什么事跟你爸没关系?”
  丁一语塞。自那一刻起,我们的大脑开始混乱。
  “看样子非得把你爸找来了,是不是?”
  “别,叔叔您别!您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行吗?”
  但是,那个大脑,好像既不服从丁一指挥也不听由我掌管了。有过这样的事,在我悠久的旅行中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事:莫名其妙地你就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大脑既不服从生命也不听由心魂,而是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味听命于别人。比如在利诱之下,比如在恐怖之中,比如在群情激昂、万众一心之际……那时的大脑正所谓失神落魄吧,譬如水面上的一片枯叶,唯由浪流去摆布了。
  “比如说,依的父亲,跟依说过什么没有?”
  这是一群老练的审问者,至此方入正题。当我们的大脑如一片枯叶随波逐流之际,正是他们等候的时机。
  “她爸说……说树没有花言巧语,可是人……”
  “人怎么?”
  “人都是嘴……嘴上一套,心……心里一套。”
  “嘴上怎么,心里又是怎么?”
  “她说她爸的学生昨天还追在她爸身后,可她爸倒……倒了霉,她说他们就骂她爸比谁都骂得狠。”
  “还有呢?”
  “没有了。”
  “这叫什么你懂吗?这叫对时代不满!”
  诚实的丁一居然点点头。
  “你爸还说过什么?”
  “不是我爸,是她爸……”
  “她爸还说什么?”
  “还说,还说这是什么狗……狗屁时代。”
  ……
  这是出卖吗?
  这就是出卖!
  因为审问者确信这足以使依的父亲罪加一等。因为此后不久,依的全家就被流放。还因为出卖者丁一将被流放得更为深重——这样的流放,既非空间之有限,亦非时间之有期,而是心魂之永远;愧疚、恐惧、迷惑,从此将伴其终生。
  在“革委会”的日日夜夜,我们对依的这位好友丁一深感失望,对“朋友”这个词深感愧疚,对人间的信任深存疑惧。不过,说来这也许是我们的幸运——正因为这失望、愧疚和疑惧,不是由于别人而是由于自己,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丁一,所以才没有像画家Z那样走进怨恨。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也是别人,自己也不可以信赖,自己也难免是个出卖者,是叛徒,这可咋办?天昏地暗,唯有天昏地暗!真正是绝望,真正是绝无可望!醒里梦里我和丁一俩都在互相问着:这还有什么意思?这可还有啥活头?在那间黢黑的小屋里我们徒劳地唾弃着自己,并由衷地为依祈祷平安。情种丁一泪人似的整天就想着一件事——只要我还能出去我马上就去找依,告诉她:不会的,真的不会的,依请你相信,这世界上不会因此就没有了可靠的情谊……
  但是那年春天,当我们从“革委会”的小黑屋里出来时,依已不见。依已经迁离这座城市。依家的房子里搬来了别人。听说依同其父母,已然一起流放边疆。可边疆在哪儿呵?或者,是哪一处边疆呢?无从询问。可怜的丁一被父亲关在家里,不断地受着教育和再教育:“以后少跟别人来往,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呆着!”
  于是乎很长一段时期,我们又只能一同凭窗眺望了:近树,远山,飞霞……以及那飞霞之下的边疆,边疆的依,和夏娃……
  
  72叛徒
  
  “叛徒”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地位,比“流氓”,甚至比后来那朵丑恶的毒花还要可怕千百倍。癌,那不过是自然灾害,叛徒却是“自作孽,不可活”!流氓呢,更是只要承受别人的轻蔑,无需乎像“叛徒”那样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你真是流氓吧,也还有望浪子回头,叛徒却是永远的流放,回头无岸。
  岸在哪儿?当然不会在敌人那儿,当然应该是在自己人这儿。可是可是!你哪还有什么“自己人”呢?叛徒所以是叛徒,就在于背叛了“自己人”,“自己人”早已经看你是“敌人”,而“敌人”却不会看你是“自己人”。因故,叛徒的流放,不是空间之遥,不是时间之久,而是在人类之外。一旦谁成了叛徒,老天爷,这世界上就好像又多出了一个物种——不同于人的,另一类直立行走的动物!据我观察,丁一一带有三种动物以直立的姿势行走:人,企鹅,还有叛徒。(狗和狗熊都不算,狗熊偶尔为之那是因为怒了,狗是逗你玩。)种种迹象表明,叛徒已非人类——虽具人形人魂,却不被认为还有人性;虽进人食,居人屋,却又不是什么宠物。简直说吧:是弃物!流氓、乞丐尚有自己的群帮,有谁听说过“叛徒协会”?有人关注黑猩猩、大熊猫、藏羚羊、东北虎,有谁去问过叛徒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自丁一的“出卖”事件发生以来,我常后怕:这无尽的旅途是否意味着什么样的鬼地方都可能经过?倘一天不小心做成叛徒,一定比掉进鱼身狗器还要糟糕。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呢?一个叛徒的心魂将寄望何方,投奔何处?一个叛徒,是否还可以去见见他的夏娃呢?
  恰恰就在那次件事之后的一个下午,丁一百无聊赖,我们一同去看了场电影,那电影里就有一位“同志”不知是怎么一来二去地就成了叛徒。此“同志”多年来与同志们一道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却只因某一秒钟的疏忽便葬送了一生清白。那一秒钟,此“同志”忽然多情,(妈的,情种!)天晓得怎么就做出一个大不谨慎的决定:去看看他的爱人,去看看他的夏娃,去跟他的未婚妻再见上一面。那是在他领命了一项危险任务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就接近了那一秒钟——他忽然觉得,四周的景物咋这么熟悉,甚至空气中也带着亲切?狗似的再使劲闻闻……啊,明白了:离他未婚妻的小屋不远了——潜意识正把他送去她的面前!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自他领命之后,满脑子就都是她了,就都是一个问题了: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于是这位“同志”坐下来,靠在路边,点上支烟,在那一秒钟之前踌躇,徘徊。七上八下地琢磨了很久,终于一个“情”字占上了风,温柔地把他送进了那残酷的一秒钟:月淡星稀,暗夜四布,阒无人声,他想应该没啥问题吧?况且,这一面,说不定就是永别……他抬腿向那爱人的小屋走去。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对了对了,就是在那样的窗前,此“同志”被敌人候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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