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27人间真相三
  
  再一件事是在此后不久。那日,空气中和阳光里忽又飞扬起另一句口号:“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然而也正是此日,“好汉”与“混蛋”的界线忽不明确——某些“英雄”老子和某些“反动”老子一齐站在了台上——丁一那几个好友的父母,以及“红绸”“红缎”的几位爹娘,并排接受批斗——高干、革军、教授、专家、名人……一同低头弯腰成了“我们的敌人”。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丁一问其好友,好友默不作答。
  丁一再望望那边的“红绸”“红缎”,怎么连他们也是敢怒不敢言了?
  红旗遍地,歌声漫天,革命口号响遏行云。这时,我看见丁一的父亲在人群的边缘出现——一条油渍渍的白围裙,正推了饭车给大会送来午餐。
  争吵着的人们立即向他围拢,递上餐券,递上各式各样的饭盒。无论哪派,都不向他要求立场,都不要他表明归派,不约而同都容忍着此一中年男子对革命形势的置之不顾,惟争先恐后只请他照料好大家的辘辘饥肠。丁一的父亲呢?只见他神情恬淡,举止舒然,竟好似不知有会,或不知这会在何为,单信饥者当食,便给不管是谁一一盛菜,盛汤,盛饭。我看他仿佛红浪翻滚中的一缕异色,尘嚣危惧处的一隙平安,比之那些沉浮难测的儿女爹娘,我想丁一这下你该为自己的出身而骄傲了吧?我偷眼望他,却出所料,那丁缩首缩尾正企图回避一切目光。
  这倒怪了!你又怎么了?
  那丁欲哭又觉滑稽,想喊又知无理,拔腿跑开吧又恐不合时宜。
  哥们儿你到底咋回事,我怎看不懂了呢?
  丁一不响,惟频频苦笑。
  说说,喂说说,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也不能说吗?
  丁一不响,惟苦笑弥深。
  现在,要我看,光荣可是非我们莫属了,不是吗?
  谁料那丁轰然爆发:对呀对呀,“我们”!不不,是“你们”!
  什么“我们”“你们”的,跟谁呀你这是?
  我看,还不如他站在台上!
  他?谁呀?你说谁还不如站在台上?
  丁一眼中闪动起泪光。
  什么什么?我这才有点明白了,冲他喊:你说的这叫什么!
  丁一背过身去。
  啊,原来这样!原来他恨不能父亲这会儿是站在台上,他恨不能父亲是在台上低头挨斗,也不愿意他是在台下埋头盛饭!可怜的丁一,原来他仍然羡慕着那几位好友,羡慕着那些“红绸”与“红缎”,羡慕他们的出身、他们的门第……可怜的丁一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落难的名人也比厨师光荣!挨斗的“高干”也比工人高贵!刹那间他相信他看清了一幕人间真相:有一种卑微是永生永世的,有一种蔑视根深底固,有一种无恶之罪是生来注定!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人人都是这样想,只是不这样说。
  很久很久他不再理我,一味地站在那儿,呆滞的眸中红浪翻滚,或是那条四寸宽的东西还在他心头颤动。
  嗨,你动动,兄弟你这样儿可有点儿吓人。
  这样,他才挪动脚步,走出人群。
  你说得不错,在他们眼里,咱永远都是异色。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因为平庸,因为低贱!他眯缝起眼睛来看我:你还说什么尘嚣危惧中的一隙平安?
  他站下,不动,看树上的风,看水中的影,看天边越沉越红的夕阳。
  你倒是告诉我,他说:一个平庸的人,一个被认为是平庸的人,也有平安吗?
  你倒是告诉我,他说:一个被忘记的人,被忽略的人,可有什么平安?
  你倒是给咱说说,他喊:一个从来就不被发现的人,肯定比一个挨斗的`高干‘,比一个落难的名人,更平安吗?
  我见他眼睛里的迷茫在增长。我见他扭曲的面容中怨愤在深入。远处的夕阳正渐渐暗淡,我劝他:走吧哥们儿,咱回家。我担心这样的情绪只要再坚持一会他就要变成画家Z ① 了,丁一就会像Z那样永远地走进愤恨,走进征服他人的欲望,以及走进什么都可以是、什么也都可能干的“精神”,再也唤他不归。
  太阳下去了。
  处处浮起淡蓝的雾霭。
  还好还好,看样子还好——丁一惟无奈地叹在心里,一路回头还是张望那几个好友,张望那些漂亮的女生,并没有像Z那样咬紧牙关义无反顾。
  
  28想象力
  
  这又让我想起了我在史铁生时的一思心路——在其“写作之夜”②,在他似是而非地与画家Z一路同行时所经历过的心情。
  画家Z,曾有过与丁一此时此刻极为相似的处境,但他却因之而走进了愤恨和征服他人的欲望。这是为什么?为什么Z的心里会充满愤恨?为什么他选择了征服?因为他更高傲,还是更卑怯?因为他的想象力更简陋,还是更丰盈?在现实中,Z的朋友无一不认为他是强者,可事实上,从我这旁观者清并亲历者明的双重角度看,那时,Z已完全被一幕幕屈辱的历史所控制,由之刺激出来的某种“精神”已然压垮了他的情智,摧毁了一个人可能达到的更为丰富、更为辽阔的想象。
  丁一与Z大不一样。
  丁一之旅与Z的路途之不同,很可能,就由他们走出人群那一刻的不同心情所决定:丁一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张望着他的好友,张望着那个或那些漂亮的女生。丁一所以是丁一。丁一所以是情种。丁一不能接受往日的情谊忽儿回零,或与生俱来的梦想忽然间背向而驰。Z则不然,Z再也不想看见那些忽略了他和轻蔑着他的人了,除非有一天他可以跟他们换个位置,可以居高临下地接受他们的仰望。Z所以是Z。所以Z是强者。Z的想象力只限于此。
  这样看,丁一倒是很有点像“写作之夜”中的那个诗人L③了——“如果那个冬天的下午,融雪时节的那个寒冷的周末,九岁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楼房里,在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儿的房间里,并未在意有一个声音对那女孩儿说——‘怎么你把他带进来了,嗯?谁让你把他们带进来的?’如果Z并未感到那声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个可爱的女孩儿身上,那么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岁的Z而是十岁的L。”(史铁生《务虚笔记》)
  丁一的想象力从来是以一个“情”字为引导,为取舍,为定夺。就像传说中的那块“宝玉”,相信女孩冰肌玉骨,必都是天生洁净不染尘泥的。或像诗人L,认为真理都在女人手中。所以,在与Z的处境极为相似的一刻,丁一所顾念的全是那些女孩,仍然是那些女孩。哪个女孩?不不,不是哪个,而是所有,是朦胧却具诱惑的她们。哪个,还没一定。终于是谁,还不清楚。但肯定,她已经在了。自打我与夏娃在伊甸分手,便注定她已经来到人间!也许她就在那几个好友中间,甚或就在那些“红绸”“红缎”之中也未可知。当然,更可能是在别处,在远方,在不知所由的某一条路上,正向我们走来。“情种”于是乎不同于“强者”。当Z不可阻挡地走向愤恨之时,丁一走出会场,走回家中,走进黑夜,把久存于心的一份困扰独对我说:大家本来都是好好的,为什么就会那样?
  但是但是,史铁生又在一旁讪笑了:“你肯定,Z的愤恨就不是出于一个‘情’字?”
  是呀,我记得,Z在其愤愤然走出人群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是母亲,是母亲备受欺侮的一生——能说这就不是因为一个“情”字?
  “不打自招,不打自招!”那史的笑于是近乎幸灾乐祸了:“这个‘情’字不也一样什么都可以是,什么都可以干吗?”
  是呀是呀,这个“情”字如果不能走向爱,就仍然是一种本能。不过,老史你注意到没有,丁一的情眸却是眺望得更为宽广,更为辽阔,更为痴迷或更为深重?也许就因为他从来不是对准着一个,而是向往着她们,不是依恋着自己的一部分(譬如母亲,或母爱),而是向往着他者,所以他才会那样问。所以当他以其少年的痴马矣那样问我时,我听出丁一正在跨越那一个‘情’字——正在,或者将要,步入爱情了。
  但是我没有恭喜他。我不打算惊扰丁一。当然,我也并非没有忧虑。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但是我知道:无论曾经还是将来,也无论是在某丁还是在某史,生命之旅都会印证一个近乎预言的诗句:是谁想出这折磨的?是爱。(艾略特《四个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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