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两个人互相看了老半天。没等姑父开口,馥急忙领着孩子进了身后的大宅门。俩孩子正在兴头上,“吴妈,吴妈”地叫个不停,“吴妈咱再玩会儿吧!”
  哈,吴妈!——姑父差点没晕过去。
  自那以后,姑父便总去那条小街上等她。姑父说:馥,你一辈子就这么给人当保姆了?姑父说你原来是多么有理想、有志向啊!你缺钱吗?缺钱也犯不上干这个呀!姑父说你应该上大学继续深造,钱不够我去跟我爹说。姑父他爹是家商号的老板,但在家里,姑父敢说是他爹的老板。可是馥一概拒绝,也不说为什么。馥说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只求你一件事:再也别来找我了。馥说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馥说我压根就是个俗人,只图过个安生日子。但姑父还是总去找她。馥不出来,他就在那小街拐角上等。馥一整天都不出来,他就在那儿等一整天。但姑父从不进那个大宅门,怕给馥惹事。
  这么着,直到有一天老刘来跟姑父说:你别再去找馥了。姑父说咋啦,这有你啥事吗?老刘说没我事,是组织上让我跟你说的。姑父说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也得由组织上说吗?老刘说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组织上希望你断了跟那个女人的关系,不信你去问!姑父就冲老刘喊:我还能去问谁?我只有你这个上级!老刘板起面孔道:知道就好,我也只有一个上级,他怎么跟我说我就怎么跟你说!
  “你说我有多笨吧,”姑父说:“就这,我也没想到馥是打进敌人内部的。”
  “没有比我更笨的啦,”姑父说:“就这,我也没想到馥早就是我的同志了。”
  “不过呢,”姑父说:“好像有那么一阵儿我也怀疑了一下,可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么天真烂漫的馥会瞒着我跟老刘他们认识。”
  “笨死了呀我都快!”姑父说:“从此我就强使自己不去想她,再也不要去想她,就当那个庸俗的女人、堕落的女人,那个敌人家的老妈子已经死了吧!”
  当然,姑父却一直都不能忘记她。
  临快胜利了,有天老刘给姑父一个地址,让姑父扮成磨剪子磨刀的,到一条什么街什么巷多少号,去跟一个叫“吴妈”的人接头。姑父问什么事?老刘说暂时没事,先接上头再说。姑父再叮问一句:是不是吴妈?老刘说对,那家的保姆。
  “没准儿是天意,除非是天意,”姑父懊丧地拍一下自己的脑门:“直到这会儿我都没想到这个‘吴妈’会是谁!”
  姑父找到了那条街,找到了那条巷,找到了那个门牌。姑父在那大宅门前一声一声地吆喝“磨剪子磨刀”时这才一愣:哎哟,这是哪儿呀?小巷幽幽,红桃绿柳,吴妈?吴妈是谁?不是领着俩孩子唱“打花巴掌”的那个女人还能是谁?姑父“扑通”一下坐在台阶上,足足愣了有半点钟。
  姑父说:“我这么一算哪,爷们儿你猜怎么着?都七年啦!自打我最后一次去找她,已经又过去好几年啦!”
  “那您,”丁一问:“一直就没结婚?”
  咳咳,丁一你可添的什么乱呀!
  “不结,你能叫我姑父?”姑父呆滞的脸上又浮现一缕酸楚。
  “那么姑,是馥吗?”丁一仍不识趣。
  “可是馥已经死啦!”
  “啥时候?”
  姑父望着那个大宅门,使劲让自己镇静下来。姑父叮嘱自己:千万不能露出一点激动,一点特别的表情都不行,都会给馥带来危险。姑父又跟自己说一遍:馥,现在还是吴妈;我,一个磨剪子磨刀的而已。姑父长出了几口气,感觉没问题了,这才又一声一声地吆喝起来。
  可大宅门里出来的不是馥,是个男人,递两把菜刀给姑父。姑父埋下头来磨刀,轻声问那男人:怎么,吴妈正忙着?那男人反问:您跟吴妈熟?姑父说是老乡:吴妈照顾我,总把磨刀的活儿给我留着。那男人瞄姑父一眼:这么说您还不知道哪?姑父说不知道什么?那男人说:吴妈殁啦。什么?!吴妈殁啦。姑父手里的刀差点没掉在脚上。上个月,那男人说,是上个月的事。
  “怎么回事?”丁一问。
  当时姑父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说漏了嘴:馥……馥……馥死了?幸亏那男人听拧了:富死了?这年头还有富死的?说她是穷死的还差不多。那男人告诉姑父:吴妈病了好几年了,整宿整宿地干咳,后来就吐血。吴妈挣的那点儿钱全都看了大夫了,可就是治不好。这家人怕她的病传染,想辞了她,吴妈就托人买了药,顶着,她说她无论如何不能丢了这份差事。
  “你该知道是为什么!”姑父一脸苦笑,望天望地,望着丁一。
  “这是她的任务呀!”姑父说:“这好些年她为了什么?除了侍候小姐少爷和收拾屋子别的事她什么也不干,这都是为了什么?为的就是装得像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啥也不懂,啥也不问,啥也不关心,只有这样敌人才能放弃对她的警惕。”
  “可这样,”丁一问:“她还有什么用呢?”
  “等到最后,最关键的时候,组织上会给她指示。到那时候,比如说她就可能接触到一些机密……而谁也不会怀疑到这么个老妈子身上。”
  可她没想到她会生病呀,姑父说,人都是会生病的呀!地下工作者也是人,也一样有病不治是会死的!而馥又知道,她不能跟组织上要钱去治病,一个老妈子要是花好些钱去治病,你说,是不是会引起敌人的怀疑?
  “什么病?”
  “这不重要。这已经不重要了。”
  “那,后来呢?”
  姑父连喝几口酒,眯缝起眼睛,好像在端详正前方的一朵花,表情变得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仿佛无奈,仿佛自嘲,仿佛陷入深深的荒诞……
  “馥留下一个纸条,五个字:我到底是谁?”
  “啥意思?”
  “丁一你聪明,非让我说破了吗?”
  姑父说,终于有一天馥觉得自己是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不死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工作了,可组织上还没有派人来——磨刀人依旧杳无音讯。可能是深夜没人的时候吧,馥左思右想,就写下了这句话,把纸条藏进了一把菜刀的刀把。姑父说我猜她一定是想:磨刀人要是真来了,要是聪明,也许能发现这个纸条。
  “可她这话是啥意思呢?”
  要是不巧这纸条被别人发现了,别人也不会明白这是啥意思。要是组织上来人发现了呢,这话就是说:我一直都在这儿等候任务,死不甘心呀!要是到底也没人发现这纸条呢?姑父说:我想这话就只能是对她自己说的了。
  “对自己说的?”
  “或者,是对着天问的。”
  “姑父,我还是没懂。”
  喂喂丁一,你比这老头儿还笨吗?
  姑父沉了沉,问丁一:“爷们儿你说,馥,她应该算是什么人呢?”
  “不是烈士吗?”
  “那是我说。可她并不是被敌人杀害的呀?”
  “那就算是一个……一个普通的地下工作者?”
  “可她压根又没能提供任何一点儿情报。”
  “那,那她就是馥,就是她自己不行吗?”
  “是呀,她上了十二年学,门门功课都学得好,可在随后的七年里,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她总共就写了那五个字。”
  “至少,她是您的恋人。”
  “可我从来都没告诉过她。”
  “但是您永远都记得她,都爱着她,不是吗?”
  姑父,丁一,还有我,我们一起看那墙上的照片,仰望馥,仰望那一张年轻、纯真但是朦胧、愁苦的脸。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呢,还是只是一幅照片?她是一个传说呢,还是一段确曾有过的心魂?当她拍下这幅照片的时候我在哪儿,历史正走到了哪一个环节?这美丽的人形已然消散,但那一缕确凿、虔诚、坚定、执着并且焦灼着的心魂也已经无影无踪了吗?——我看出,丁一正陷入这漫无边际的疑问中,或正在这无尽无休的历史长途上跋涉。
  好啊丁一!我悄悄对他说:这样你就会懂得我是谁了。
  这跟你有啥关系?
  譬如你走过一年就长大一岁,我呢,经历一种事件,听闻一种消息,便丰盈了一步我的存在……怎么,你不信?
  丁一犹豫,似信非信。
  好吧,你会信的。总有一天你会信的。
  是吗,哪天?
  这时候姑父猛地一拍大腿,惊叫道:“哎哟喂,我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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