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怎么,你认为我……我跟萨?”
“不,我说的是甲,和乙。”娥抱臂凝神,心思好像不在眼前。
那丁问我:哥们儿,她这到底啥意思呀? 我说兄弟,看来你又得有点儿麻烦了。 那丁委曲:我可真是想啥就说啥的呀! 可你却说所有这一切,都是谎言! 我啥时说所有一切都是谎言了?我只是说甲和乙是演戏,所以是……是假的。 我说招哇,那岂不还是“裸体之衣”吗?如果白昼的戏剧不可信任,而黑夜的戏剧又是假的,岂不等于是说一切都是谎言? 那丁摇头抱怨:可我能说甲和乙是……是真的吗? 我便笑他:咋不能?你不是想啥就说啥吗?/那丁叹道:要是我跟萨也是真的,那么我跟娥呢?要是我跟一二三四五六七全是真的,唉,哥们儿你想想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既然爱情是人间最最美好的情感,为什么不能全是真的呢?咱这戏剧不就是为了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让不现实能够实现吗? 那丁一沉吟良久,无奈,终于向我吐露肺腑之言:要是都能那样的话,哥们儿你想想,那还……还用得着戏剧吗? 唔,是的是的,我心里随之嘭然一惊。但我仍旧抱紧着希望:不会,不会的,娥绝不会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结果那丁反倒来提醒我了:那她干吗还要问什么“实际上”,还要铺垫那么多的“比如说”?而且,她何必不直说《空墙之夜》,却偏要拐弯抹角地说什么“一部电影”,还有什么什么“是否就可以想到”……
咳咳,我暗自苦笑:我还以为此丁憨蛮、一贯诚实呢,谁料这厮啥都知道,差点连我也骗过了!不过且慢,刚才他真是假装没听懂吗?不像。以往这厮的心计从未逃脱过我的觉察呀,这回怎么啦?唔,除非是本能,这人形之器天赋的本能!他先前的“没看懂”和后来的“都知道”全是真的;性,这肉身之本能,其攻防的敏觉恐怕是思之不及的。哎呀呀,这丁一之旅真也不是好玩的——谁知哪只“蝴蝶”将在哪儿起飞,在哪儿落下,在何时何地酿成一场急风骤雨?
在我的印象里,霎时间盛夏已去。
落红缤纷,太阳也毫不吝惜地转换了角度。
娥伸开两手去接那盘旋飘落的猩红花瓣,同时喃喃自语道:“唉,我倒是希望有些东西,能够是真的。”
那丁惊愣片刻,急忙问我:什么什么,她说什么?
我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狭隘吗?娥说她倒是希望那都是真的!
“是吗,娥?”那丁不敢相信。“你真是这样想吗?”
娥轻轻地吹开掌心的花瓣,目光避开丁一:“否则,我们到底是为的什么?”
“真的吗?娥你这话可是真的吗?”那丁表情急切。
娥却是一字一句:“但愿,一切,都能够,是真的。”
“你是说甲和乙,也可以是真……真的吗?”那丁眸中熊熊有火。
娥的神情却静如止水:“我是说我们的戏剧,我们的盟约,不就是为了一个真字吗?”
“娥你太棒了,娥你真正是了不起!”那丁跳起来,想要拥抱这伟大的女人。
娥却闪开,倚身树下,表情中似有愁苦。
“娥,你怎么了?”那丁战战兢兢,生怕又出枝节。
娥闭上眼睛,似要让那只心底的“蝴蝶”分作两半——遥远并忧哀的那一半隐入花丛,切近又鲜活的另一半飞起来,飞向未来,飞进可能,以便能够落实于一个怵目惊心的“真”字。
“娥?”
娥睁开眼睛。
“娥?”
娥便笑笑。
“啊,娥你可吓死我了……”
“你是怕我改口?你说我会吗?”
丁一实在是不知怎么回答才对。我赶紧提醒他:不会,当然是不会!哥们儿你还愣着干吗,还不赶紧说——不会!
“放心,”娥说:“这不是改不改口的问题,也不是保不保证的事。对了,就像彼得说的那样,这没有什么法律保障。”
“那……那……”
那什么那!我说你那个屁呀,傻啦咋的?
“否则,”还是娥说:“我们到这儿来,到这星球这人间来,到底是啥意思?”
那丁果然是傻了,惟愣愣地站着,呆若木鸡。其时蜂飞蝶舞于累累花间,其时枝叶摇曳簌簌有声,其时光阴荏苒世界上又不知发生了多少故事,而那丁依然愣愣地看着娥,毫无作为。我说你倒是给我动一动呀,无论如何咱也得对娥有个表示吧?这样他才笑了笑,比哭还不如,然后就像劣等影片里的英雄抑或傻瓜那样抱住娥语无伦次:“娥你是说我们吗?我和你,你和萨,萨也和我,我们也和你,你们也和我,我们也和她,我可以认为你是这……这个意思吗?”
我记得那一刻落花猩红,点点如血。我记得那一刻落花如雨,飘洒在娥的脸上,似斑斑泪痕……
129依回来了
依回来得非常突然。石榴树结出了绿白色果实的季节,一个中午,依似从天而降。其时丁一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续写他的《空墙之夜》,忽听院子里响起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请问,丁一还住这儿吗?”母亲应道:“哟,这么漂亮的姑娘!您从哪儿来?”“哦伯母,我是他老同学,丁一他……他回来了吗?”这声音熟哇,熟得厉害,谁呢?
丁一推门出去,只见石榴树的浓荫下,婷婷然站着一个素白衣裙的女子。
“依,你是依?”
“嗨,丁一!”依转过身来,满脸的惊喜不亚于丁一。
“真的是你吗,依?”
依在那丁肩上轻捶一下:“喂,你好像还是那样儿嘛。”
依走进丁一的小屋,四处看着。
丁一却止步门前,怯怯的不敢跟进。
“你看我是不是都老了?”依说。
丁一望着她,仿佛隔山隔水,隔生隔世一般。
“你们是不是都认不出我了?”依说。
“我变得真有那么厉害吗?”依说,同时在书柜的玻璃上望望自己。
风把屋门悠悠地合拢,依把它挡住,丁一这才顺势迈进门来。
“什么时候,依你是什……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有几天了。你呢?”
“我?”
“我这一路上都在想,你是不是也回来了?啊,谢天谢地,现在好了!”依双手合十,闭目之间还默念了一句什么。
我悄悄对那丁说:怕是又有麻烦啦哥们儿,依还以为你也去了边疆呢!
那丁脑袋里“嗡”地一响,甚至全身都忽悠一下,哪儿也不挨着哪儿了似的。
“太好了,太好了!”依由衷地舒一口气,继续墙上、地上、桌上地看着。
那丁只觉眼前有些昏暗,扶住书柜稳一稳神;怎么书柜的玻璃中好像坐着姑父?
“别人都干吗呢?”依问:“咱那些老同学都好吗?”
“哦哦,干吗的都有。”丁一敷衍着,慌忙借沏茶之名走开。
在厨房里烧水时那丁问我:咋办,哥们儿?
这可让我怎么说呢?就实话实说呗,你这个出卖者早晚还能跑得了吗?
幸好依没再问起往事。依被桌上的剧本吸引了:“嗬,你写小说哪?”
“哦不,不是小说。”
“那是什么?”
“咳,瞎写着玩玩儿。”丁一忙把稿子抢过来,合上。
“写的什么,也许我能给你提供点儿素材?”
“你还画画吗?”
“不知道。”
“那你……你父亲呢,他还好吗?”
“他不在了。”
丁一脑袋里“嗡嗡嗡”地连着响,随即书柜的玻璃上又出现了馥。
依说:“我爸他,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对不住我?”
“他最怕连累别人,可结果还是连累了你。”
“哦,没没……”
“咱给抓去的那天晚上,我爸就去了‘革委会’。我爸跟他们说,你们不就是为了给我凑‘材料’吗?好,说吧,让我承认什么?我爸说,可你们不能再折磨那俩孩子!他说我以前教育我女儿要诚实,现在和以后我还是要这样教育她,所以我不会不承认我自己说过的话。我爸拍着桌子问他们,你们年纪轻轻的是从哪儿学来的这苦肉计?从哪儿学来的株连?要是你们不学就会那我就说对了:人性恶!如果你们是刚刚学来的那我就又说对了:这是个狗屁时代!好了,我爸说这些话我承认都是我说的,你们可以放了那俩孩子了吧?尤其是那个男孩儿,这事跟他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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