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秦汉说:为了种群的繁衍,性吸引是必要的,但如果仅仅是性吸引,那还奢谈什么爱情?
  “还有,不是秦汉说的是我这样想:为什么,有时候,连性也不能吸引了呢?”
  我告诉她詹的那句名言:“男人学着爱上吸引他的女人,而女人是越来越被所爱的人吸引。”
  萨想了一会,惊叫着问:“喔!这话谁说的?”
  “一部电影里。”
  “什么名字?我得去告诉秦汉。”
  “我就是在他那儿看的。”
  “哦,是吗?”萨愣一下。“不过,男人女人的这么分,我估计秦汉他不见得会喜欢,他从来就不认为那是性别问题。”
  “但是,性,确实是一种语言呀?”丁一说。
  “语言?”
  “一种极端的表达,和……和独具的话语。”
  好极了,丁哥们你说得真是恰到好处!但是萨没理会,萨也许是还不能听懂。
  萨单单是对“独具”二字表示了疑问:“从古至今,所有的人都在赞美爱情,对吧?爱情,是人间最最美好的一种情感,这不会有人反对吧?所以秦汉问过我,既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这一种最最美好的情感却要被限制在最最狭小的范围里?”
  丁一和我都是一愣。
  萨说:“先是限制在异性之间,后又要限制在一对一的关系中,再又是提倡最少的人次。秦汉说,这哪儿像是对待美好事物?简直倒像是对待罪行了。”
  这个嘛,丁一倒是不以为然,丁一暗暗地笑。但我已敏觉到: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问题,这是一个极其智慧的提问!而且,这很可能将改变丁一的未来,即关系到我的丁一之旅的继续。
  萨说丁一你先别笑。萨说:“开始我也笑他,觉得这不值一驳。但他说:从种族繁衍的质量看这也许合理,从财产继承的角度讲也说得过去,可那你们就别嚷嚷爱了呀?只说性呀性呀性呀吧!只说交配和繁殖就行了,只说劳动力和存栏数就够了。可是有一条,他说:当你们只有婚姻没有爱情的时候你们也就甭抱怨了,当你们儿孙满堂却从未享受过爱情的时候,你们也就甭这权主义、那权主义地不平衡了。”
  说完了?
  萨好像是说完了。
  丁一暂时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思路,即(由萨所转述的)秦汉的那句关键之问:“爱情,既然是人间最最美好的一种情感,却又为什么要限制在最最狭小的范围内?”——不过我想,凭这厮的风流才智,他不会就这么与此问失之交臂的。
  远处的云正在变成雨。近处的树正在召唤着风。
  飞翔的鸟儿忽然都想起了家。
  丁一和萨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连坐着的姿势都还跟刚才一样。
  萨从衣兜摸出条丝绸发带,捏着,让它在风里飘。
  丁一和我便都想起了那条四寸宽的袖章。但现在的丁一要坚强得多了,他说:“萨,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萨好像已经知道丁一要问什么了。
  “我觉得,嗯……觉得你,并不是很……很快乐。”
  “错!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这么说你很快乐?”
  “当然。”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问你为什么不是很快乐呢?为什么你不猜我要问你的是,你怎么总是这么快乐呢?”
  萨的脸腾地红了,恼羞成怒:“因为,因为你们这些愚蠢的人都是那样问的!”
  丁一的应对已近炉火纯青:“那,现在,你该承认我是个聪明人了吧?”
  萨无言以对。
  “所以,也就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你总是……”那厮故意停顿一下,目光移向远处的风起云涌,“总是这么地,不、很、快、乐?”
  萨都快气死了。她忍而再忍,还是恨恨地搡了丁一一把——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丁一和萨的头一回身体接触。那丁当然不气不恼,这一个生来的情种甚至颇觉惬意,这一个天才的“花匠”甚至如获殊荣。哈,现在我已经敢于断言了:此丁必将把萨引入怀中,早晚的事了。
  萨扭过身去。
  生就的情种并不去管她。
  萨悄悄抹泪。
  天才的“花匠”知道应该由着她去。
  萨站起身来,往回家的路上走。
  这风流班头好生精明!你看他:落后几步,默默地一路陪同。
  雨来了。风把雨往横里洒,把树叶都翻转过来,把鸟儿追赶得统统不见了踪影,把全世界都淹没在暴雨的轰鸣之中。
  “到哪儿去避一会儿吧!”萨说。
  ——瞧见没有?得让她先说!但在丁一,这倒不是计谋也不是手段——我说过这小子诚实,但我也说过这厮天赋花心难自弃。这不是本事,这是本能,是骨子里滋出来的能耐!(我不禁又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其弄权造势的本事,大半也是从基因里头跳出来的吧?)
  跑上山坡,跑进一个小亭子,全湿透了。咋办?千万可别像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男人正人君子似的背过身去,正好还正人君子似的带着几件干衣裳,于是乎自己冻得嘚嘚地抖,却怜花惜玉般或心怀叵测地一定要让女人换上……此丁经我开导多年已深明此理:千万千万可别那样,俗!
  于是不俗之事才可能发生。不俗之事,才必然会到来。
  泪水和雨水搅在一起,这样好,这样萨也就没啥不好意思了。
  她说:“我不快乐,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那么高的境界。”
  她说:“对什么人都是一样地抱着爱的心情,说真的我做不到。”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也没有什么太不快乐的。”
  她说:“跟秦汉在一起,还是很开心。”
  她说:“都怨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问题,跟秦汉什么没关系。”
  丁一就问:“那,要是没有他呢?”这句话好像伺机已久。
  萨立刻接上:“真是还不如没有他呢!”这句话看来埋藏也久。
  我想,这时候只要问她一句为什么,保证切中要害。但丁一示意我别急:别这么咄咄逼人,话说到这份上她还能再收回去吗?欲速则不达。 哎哟哎哟,我说丁一吔,你他妈别太过分了吧,照这样下去你都快能当政治家啦!
  果然,不用谁问,萨自己就开始说了。总结起来有三点:第一她崇拜秦汉,信此汉即是圣徒。因此她会永远爱他,设若有一天她不得不离开他,她相信她也依然是爱他的。第二,萨的痛苦并不在于秦汉想不想跟她结婚,也不在于秦汉还爱着谁和谁,而是因为自己还达不到他那样的境界。何以见得呢?比如说吧,实际上,萨并不是很欢迎、甚至是很不欢迎秦汉的那些所谓朋友(原话是“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她希望他们最好都走开,离秦汉远点,别那么不人不鬼地老都来折磨他!她相信,秦汉只有跟她吕萨一起生活才会幸福,才会健康,才能过上人的日子。第三,或许是受了秦汉的影响,萨认为“性,可真是个讨厌的东西”,身体本来就是一副臭皮囊,本来就不干净,性还专门对些最不干净的领域感兴趣。“人,非要那样不可吗”?又脏又丑,又残忍又可笑,不那样就不行?“不那样,只是爱,不行吗?”
  “你觉得行吗?”我问。
  “为什么不行?”
  “你觉得,可能吗?”
  “也许,等有一天,我们都老了,”萨望着弥天的雾雨,沉入遐想:“那时候,我们,也许就能了,就能不再受身体的指挥,不再受荷尔蒙的强迫。嘿你说,激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呀?那么一点点儿东西咋恁奇怪,看它把人给整治的!我真是希望没有它,没有它就好了。人们都想永远年轻,可我真是想自己快点儿老了吧!老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两个老人,或者像秦汉希望的那样,是一群,一群老人,一群可爱的老人,没有忌妒,没有猜疑,没有你呀我呀他呀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相互间都是心灵的交流,心灵的需要……那样,那样的话我觉得,秦汉的梦想就会是可能的了。”
  “可那样,”我说:“就怕又都没有激情了呢?”
  “会吗?”
  “人都像木头桩子似的,泥胎石塑似的,呆头呆脑坐满一地球?”
  “怎么会呢?不会的。难道我们会忘了现在?”
  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没有欲望人会怎样。丁一接着我说:“其实连树都是有欲望的,一花一草都是有欲望的,万物万灵其实都是欲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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