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这可真是荒唐。
  但一切从来就这么荒唐,如果你肯定这就是荒唐的话。
  一切莫不如此。所以我对丁一说:一切,终归得由自己来决定。
  决定!决定!可是靠什么来决定呢?
  平时嘛,你靠我。当然啦,有时候我也靠你。
  现在呢?
  现在嘛,只有靠祈祷。
  祈祷?
  对了哥们儿,祈祷,然后做一个决定。
  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请问:做什么决定?
  什么决定都行。
  什么决定都行,我问你?
  问我不问我也是一样。因为,不做,也是做了。
  说啥呢,你?
  人话。反正总得有一条路走。而且,必定是只有一条路走。
  
  20价值与虚荣
  
  自杀之事,为何只发生在人间?割腕,跳楼,卧轨,服毒,自缢,溺水……为什么畜类就不?为什么猿鱼犬马等等从不曾有?人,这可是为的什么?活着,但是想死,啥原因?
  直接的原因各式各样。根本的原因嘛——我得如实相告,我得提醒您:丁一一带的另一种更隐秘、更强大的危险是什么,是因为什么。
  依我看是因为能力,能力的比较。或曰价值,价值的优劣,价值优劣的比较所产生的威胁!比如商店里摆放着很多录音机,有一个喇叭的,有八个喇叭的,有单声道的,有环绕立体声的,于是乎价值以及价格,高低悬殊;便宜的放在不显眼的地方,昂贵的则摆在张扬的位置——醒目、辉煌,令人赞叹,令人羡慕。此丁一一带之通例,物遵此律,人循此则。但功能差的就注定不能醒目吗?价值低的肯定价格就得便宜?也未必。事在人为,有一种变通的方法叫作:宣传,或曰“炒作”。就是说,把先前的顺序颠倒过来——倘不能以价值获取醒目,那就以醒目去换算价值。此丁一一带的潜规则。
  因故,虚荣蔚为风气,风气弥漫得久远,即成风俗。愚蛮之如丁一者,自是难免此类俗风的熏染。不过老实说,虚荣一事我也难辞其咎——真可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因嘛,大致是这样:我说我是我,丁一是丁一,可别人未必这么看,别人把我俩看成一码事。故而那丁之所为便常被认作我之所愿,那丁之丢人现眼的行径,便好像都是我的指使。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说丁一好虚荣其实我也难免,我也做不到荣辱不惊,我也不愿代人受过。正如丁一暗地里说我的:你还不是想把自己择择清楚?是呀是呀,虚荣一旦成风,大家彼此彼此。何况有些事确非我之所愿,却也只好与他分担,替他遮掩,缩小丑陋,放大光荣——想的是互利双赢,实在是相互怂恿,助纣为虐。
  人有不自私的吗?舍利取义者有,舍名而利他者无。要是把你做的好事都算在别人名下,你修养高深或还可以处之泰然,但要是把别人的丑事硬安在你头上,怎样呢?料你雷锋也得急。实至名归,固然可敬可贺,但这光荣的诱惑也便使得虚荣悄然成长。
  说起丁一的虚荣,够得上罄竹难书。先说一件:一度,此丁热衷于结交名人。这么说吧:一见名人——无论是经商的是治政的,是弄墨的是从戎的,也无论中西和左右——其笑势必可掬,其怀立即若谷。说是阿谀也许有点过,但我看得出,其情其状与见普通人时根本两样,不说是百般恭维吧,至少是懂不懂的一概随声附和。尤其是不管跟谁聊天,时不时地总要提些名人,说些你并不认识的名人之私情逸事,话里话外透着我丁一跟他们是一拨的,一伙的,同一水准,惺惺惜惺惺。这让我不痛快,堵得慌,不舒坦。过后以及当时,我也悄悄劝他:算了嘿哥们儿,这有劲吗?甚至夜半更深,借着梦的自由我挖苦他:这能算是您的一碗饭吗?他脸也热,心也跳,但一下子收不住,似有一股强大的贯性,翌日依旧,积重难返。我咋办?当着好些人你说我能咋办?只好帮他圆呗,让人相信这厮绝非牛B绝非虚张声势,俺们确实是整天跟名人一块混着兄弟姐妹的不分你我,一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块“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一块“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因而呢,俺们也非等闲之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要不咋着?要不丁一他跟我闹哇,说什么:“世事艰辛你怎么就不体谅些个?”——这是一件。再有一件:曾有很长一段时期,那丁对其出身讳莫如深。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不单是旁观者清,不单是亲历者明,我还是直觉,我还是潜意识。潜意识无所不知:最让那丁羞愧的,并非其祖上乃“黑五类”之首——地主,而是其后来的门第之平庸——工人。工人,论阶级当属荣耀,论地位却处卑微。这又是后话了。先说俺的姓名——丁一,这其实是那丁步入青春、略晓人情世态之后擅自更换的。俺们原名丁二。一字之别,或说一笔之差,雅俗可鉴。这我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一”字,其简洁,其清疏平淡,其不饰雕琢,已显其孤傲、高雅,再与这“丁”字相配——天底下笔画最少之名姓,便更见其特立独行!况乎“天人合一”“万法归一”“一马当先”“一花独秀”都是好词汇。“二”则不然,“忠贞不贰”“不二法门”“二流子”“二百五”“店小二”,其“二”无不具贬义。其实呢,凭丁二父母之才学,当初并没有、也不可能有上述斟酌,丁二之名所以落实进户口簿,盖因该丁之上还有个哥,名曰丁大。从小“老大”“老二”地叫顺了嘴,父亲见那负责登记的老头笔也举得久了,心想就这么着吧:丁二!此后若干年内,俺们一直都以平常心愉快地受用着此一方便之名。但某年某月,春风乍动,忽一股“深闺幽怨”或是“价格攀比”似的风气吹入丁二,此丁忽儿不满,继之郁闷,常为此名之俗气而懊恼不迭,立志要换个高雅些抑或独特些的。用他的话说:别让人一听咱这名便看穿咱这出身,以为咱寡见鲜识不近文化。于是这厮便开始了一系列的筹谋策划,奔走和运作。我劝他拉倒:这名是爹妈给的你不能改,这就是咱的命运啊你改得了吗?改得了和尚你改得了庙?你一改,别人一瞧你改,得,欲盖弥彰!他不信,撇嘴,瞪眼,哼哼唧唧地说:你是你,我是我,以后你还是少干涉我的事吧!这倒是让他给说对了,姓名一事在我看全同狗屁,要改你就改吧,我叫啥都行,叫啥你也不过是我的一段路途,一次坎坷,说不定还是一片泥沼,一口陷阱呢。旅途无极,我的经历、经过、经受或担负浩浩汤汤不见首尾,随人怎么叫吧我还是我,叫什么都是姑且之名。
  
  21泠泠
  
  丁二更名的直接冲动,如今回想,很可能是由于一个名叫泠泠的女子。
  泠泠跟我们同住一条街上,比丁二大着好几岁。这女子以前并未让丁二瞩目。但某年暑假之某清晨,丁二起得早,觉着好玩吧,便跟着哥哥一起去给人家送牛奶。丁大不比丁二满肚子歪思邪想,丁大厚道,不单品学兼优,且早早就懂得了为父母分忧。那天哥哥蹬着车,弟弟车前车后地跟着跑,东家两瓶,西家三瓶,一路清风旭日,薄雾流霞。丁二说:“好玩儿!”丁大说:“好玩明儿你送!”丁二不接话,丁二觉着今儿八成能有什么好事。送来送去就送到了泠泠家。丁大踮起脚跟把奶瓶塞进奶箱之际,丁二唱唱唧唧地顾自眺望天边。这时候泠泠出来了。泠泠见丁二的光头圆圆亮亮煞是有趣,便站住了笑,忍不住在那秃瓢上胡噜一下,问:“你叫什么?”那时的丁二尚在纯真,自是坦言相告:“丁二!”谁料却惹得泠泠前仰后合,笑得直不起腰。丁二先还是傻呵呵地跟着笑,渐渐便有了些想法,于是反问:“那你叫什么?”心想你不就叫个“玲玲”吗,有啥稀罕?然而泠泠不答,拽过丁二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两个出人意料的字。“什么什么,”丁二歪着光头看她:“你叫冷冷?”“不对,Ling——Ling!”泠泠纠正他,然后飘飘然走远。丁二望着那渐行渐杳的身影,一脸的愕然忽儿搅动起满怀春风。在我的印象里,这丁二不单从此对泠泠刮目相看——尤其是她那忽具魅力的身形、步态与音容,而且懵懵懂懂开始体会了名字的高雅与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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