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唉,姑父呀,”丁一说:“你咋这么笨哪!”
  “说!丁一你快说,还有啥办法?”姑父揪住丁一,脸上兼具愁苦与期待。
  “你想呀姑父,如果是馥,她为什么不出卖老刘呢?”
  “是呀是呀!”姑父甩一把老泪,发一阵子呆笑,快疯了。
  办案的人说也是也是,是这么个理儿。可叛徒是谁呢?
  “是我,我!”姑父喜不自禁:“除了我没有别人。”
  办案的人也笑了:“就甭提您了好吧?您是铁案如山。”
  “那,馥,能不能定为烈士?”
  办案的人说不能,说是在没搞清全部真相时什么都不能决定。
  
  98乱梦纷纭,或出卖者丁一的流放
  
  这夜,我和丁一一起走进了一个奇异的梦境——
  铁树含苞,昙花绽放,到处是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好像是在姑父的那间老屋里。姑父坐在繁枝茂叶的掩映之中,顾自垂泪。
  “怎么了您,姑父?”
  姑父不语,惟涕泪潸然。
  这时忽听得墙上冷笑:“你们还问他怎么了?他,就是出卖我的人!”
  馥,是馥!其声如幽灵飘荡。
  “什么,您说是姑父?”
  馥从照片中下来,忽呈依的模样,背景亦随之化作那片雪中的树林。依,或是馥,一身素白的衣裙,飘忽,游移,虚幻,似与那霏霏落雪浑然无隙。
  老屋里随即寒气逼人。
  “就是他,出卖了我!”依以馥的语气,或馥以依的容貌,讲述一个出卖的故事:“那天,我在小剧场外面等他来跟我接头。我在那儿已经空等好几回了,有时候是他没来,有时候他来了但周围的情况又不允许我们接触……”
  “等一下,喂等一下,”丁一说:“什么小剧场?你说的是哪个小剧场?”
  “还记得那个时间的魔术吗?对,就是那儿。那天我以为他又不会来了,我正要离开时却见他从剧场里出来。剧场里好像热闹得很,但外面很清静。我走近他,问他里面在演什么?他说魔术。我问什么魔术?他说咳,魔术师还没到呢。我问他哪儿来的魔术师?他说是一个叫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的。我正要把情报给他,可就这时,近处的屋旁、树后忽然闪动起一盏盏陌生的目光,怪模怪样地盯着我。我心说坏了,有人叛变了,有人把我给出卖了……”
  “你认为是姑父?”
  “还能有谁?还有谁知道这个接头的地方?”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丁一喊道:“你冤枉他了,姑父是爱你的,很久很久以来他就一直是爱着你的!”
  “那你倒是问问他,问问他自己他是不是叛徒?”
  姑父从花影里挣扎出来,抱住丁一,抱住我们哀求道:“别说啦,都别说啦!我是,我是叛徒,除了我没别人是!求求你们就别说啦行不行……”
  丁一呆呆的,只在嘴里不住地叨咕:“可他是爱你的呀,馥!我们一直都是爱你的,一直都是爱着你的呀,依!”
  我怕这样下去此丁会疯掉,傻掉,便提醒他:可是知道这个地点的,你想想,并不止姑父一个人呀。
  还有谁?
  废话!一个人,跟自己接头吗?
  你是说馥?你也认为是她自己?
  丁一急转身再看时,依已消失于馥,馥已无奈地回到了墙上。照片中的馥一如既往:年轻的微笑中含一丝淡淡的苦涩。
  但老屋里依旧阴冷难耐。——寂静的雪地,或那素白的衣裙,忽儿化作一面煞白的被单,被单下睡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
  姑父一见他就跳起来:“老刘,老刘!你终于要开口发发慈悲了吗?”
  老刘掀开被单,胸前一面牌子上写着:内奸,特务。
  老刘睁开骨白色的眼睛:“我没法证明她,因为,遗憾的是她自始至终什么工作也没做。”老刘指指胸前那块牌子又说:“如果证明,倒是她能证明我了。”
  “可她一直都在等待呀!”姑父说:“她一直在等待着有人来跟她接头,有人来给她指派任务,她不是没做,更不是不做,她是没来得及做呀!”
  老刘摇摇头,又闭上眼睛。
  姑父扑上去,摇撼着老刘:“那你可让我问谁去?我们还能问谁去呀!”
  “问他吧,”老刘说:“他反正不是好人。”
  我们这才发现,老屋里还有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姑父问。
  那人哆哆嗦嗦地说:“敌人。你们当年的,一个,敌人。”
  “你来干吗?”
  “我可以证明馥确实是你们的人。你们把她派到我们那儿不久,啊不不,是派到他们那儿不久,他们就知道了馥是咱们的人,啊不不,是你们的人,是你们派去的眼线,卧底。”
  “你们怎么知道的?”
  “你们里头有叛徒,是谁我可不知道。我们跟你们一样,啊不,他们跟你们一样,啊不不,他们跟你们不一样……唉,怎么说呢?敌人跟你们不一样,可办法都是一样的——我是说眼线,卧底,自古来都是一样的,都是单线联系。所以呢,你们里头是谁出卖了馥的,馥不说,我们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你们干嘛不把她抓起来审问?”
  “放长线钓大鱼呀?这也是自古以来他们和你们都是一……一样的地方。”
  “钓到了?”
  “钓到了。”
  “姑父?”
  “本来还有老刘,可让他给跑了。一见去接头的人没回来,他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姑父坐进花丛,一声不响,似已置身度外。
  倒是那个老刘先急了,暴喊道:“放屁!我那是逃跑吗?我那是为……为了不牵连更多的同志!”
  姑父紧闭双目,面如土灰。
  “姑父!”
  姑父一动不动。
  “姑父!”
  姑父紧闭的眼边,有溢出的泪滴。
  “姑父!”
  “是的,”姑父说:“是我被敌人抓住后供出了老刘。铁案如山。我实在是经……经不住了,他们弄得我太……太疼啦!”
  那,又是谁,出卖了馥的呢?
  姑父猛地跳起来:“这,这你们可不能怀疑是我!”
  为什么不能?
  “丁一,丁一!”姑父急切地望着丁一,“你来告诉他们,这些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爱着馥的呀!”
  丁一搂住可怜的姑父,我对这老人说:“可你就从来都没想过吗,也可能是馥把敌人引来的呀?”
  “不,不可能!”姑父推开丁一,喊着:“绝不可能,馥是绝不会那样干的!”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有什么证据吗?”
  “有,当然有。因为,因为馥也是爱……爱着我的!”
  “就算是这样,也还是有一种可能:馥不是出卖,但她并不知道敌人已经发现了她,所以,确实是敌人跟踪着她来抓住你的。”
  “不会的,不会的!我是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姑父已近声嘶力竭。“我是在那个大……大宅门前,而不是在那个小……小剧场外面,被他们抓住的,可那时,那时馥已经病……病死了呀!”
  又一个情种!丁兄,比你还甚。
  那,到底谁的话是真的呢?
  都可能是真的,也都可能是假的。
  什么意思?
  依我看,姑父的被捕,很可能是在那个小剧场外头。
  什么什么?
  我猜是这样:那天,姑父到小剧场外面去跟馥接头,为了掩人耳目,他先在剧场里坐了一会儿,看看周围并无异常,姑父才走出来——顺便说一句,魔术师到来之前走出小剧场的,很可能不是X而是姑父自己,可他一出来就被敌人抓去了。
  可姑父说他是在那个大宅门前被捕的呀?
  很可能,那不过是姑父的希望,或者梦景。
  希望?梦景?
  是的。在姑父多年的梦里,但愿那小剧场外面的事都是假的。在他的希望里,或者说是在他多年的夜的戏剧中,小剧场外面和小剧场里面所发生的,最好都是一样,都不过是个魔术。这个绝望的人哪,他希望那一切都不过是个魔术,最好是个魔术,最好灯光一亮他发现自己还是坐在那个小剧场里,从未走出那小剧场半步……也许是为了自圆其说吧,也许是梦景混淆了现实,姑父便把他的被捕挪到那个大宅院的门前去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挪到那儿去?
  因为,那时候,馥,已经死了。
  我还是没懂。
  你想想,丁一你想想,对姑父来说,馥是个什么工作都没来得及做的自己人好呢,还是个有叛徒嫌疑的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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