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待那丁回过神儿来,秦汉说:“你听啊,应该是这样说:人与人的差别,大于,人与猪的差别。或者这样写:人人之差>人猪之差。”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大于号。
  “什么呀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点儿不乱。上帝的考题,解吧你哥们儿!”
  萨又走近来听。红光在侧,确实,乱的只是丁一,人家秦汉目不斜视。
  “还是闲着没事儿你自己解吧,”丁一说。
  “好,我解给你看。先说身体,人与猪的形状不同,记作1∶0;而其余的身体功能呢,比如吃喝屙撒睡,还有繁殖,人如此猪亦如此,还是1∶0。其次,人有感情,可你认为猪就没有吗?好吧好吧就算它没有,2∶0。再其次,人会说话,猪不会,但这不能算数,会不会说话取决于有没有思想;人有思想,猪没有,3∶0。但是别急,思想=思想吗?思想与思想最是天壤之别呀,我想这一点不会有人反对吧?那么好了,这天壤之别,你说,算几?再举个例子: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挡住了你的路,怎办?绕开,绕开就是。可要是一条大棒,一眼陷阱,或者一个阴谋在前面等着你,你怎办?你往哪儿躲?行了,现在这题就容易解了:人与猪的差别是三,再多算上些吧,多算上多少也是有限的,可人与人的差别呢,是无限的!”
  屋里一阵子静。丁一与萨互相看看。见萨的眉宇间似含失望,这丁忽地沸腾起一腔男儿热血,觉着有义务打击一下这个秦汉的气焰,至少得给他的自信添点挫折,不能就让他这么百分之百地得胜。
  “就因为这个你不结婚吗?”丁一问。
  咳哟喂丁哥们儿,你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怎么啦? 还怎么啦!你就这么男子汉吗? 不大合适? 岂止是不合适,简直这……这就是卑鄙!
  “唔,这个嘛,”秦汉沉吟良久而后说:“这可比一条大棒更要复杂得多了。”
  不过那天丁一还算满意,那天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萨。
  
  103戏剧时节
  
  夜又来临。
  盛夏之夜,是戏剧的季节。当黑夜掩盖了白昼,寂静阻挡了喧嚣,娥说现在就是我们约定的时候。
  娥,脚步轻轻。
  娥,身影移动。
  关掉台灯,拉开窗帘,推开窗让风和月光都走进来,娥说就是现在。
  娥说:“你曾经想说又不敢说的是什么?”
  娥说:“你平时想做又不敢做的是什么?”
  娥说:“你一直希望而又觉得没有希望的,都是什么?”
  丁一轻声问道:“那你……你是谁?”
  丁一在黑暗中寻找着娥的目光:“你曾经是谁?平时,是谁?”
  我说还有:当她不在这儿,当她离开了此时此刻,娥她,你又是谁呢?
  娥诡诘地笑笑:“我是别人。无数别人中的一个。比如,就是你梦里那个素白衣裙的女子。”
  这话让丁一一阵晕眩,或令我在其中忽悠悠一阵飘荡。于是乎往事与未来一时难分界线,牵连铺展,仿佛无边……
  当那阵晕眩或飘荡过后,丁一抬起头来,见娥正给自己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裙。
  “别,你先别看!”娥说。
  丁一听话地闭上眼睛。
  “唔,对了对了,好孩子就该是这样。”
  是呀,就该这样!娥你就该是这样:一身素白的衣裙,从远处走来,从人山人海中走来,飘飘幻幻你就该是这样从别人之中走来,走出陌生,走过隔离……
  “好啦。喂,你可以看了。”
  丁一睁开眼睛:娥,或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已端坐在月光中。
  “现在,我,是谁?”
  “泠泠,泠泠……”那丁嗫嚅道。
  娥站起来,让那雪白的裙裾轻轻旋转。
  “你是泠泠吗?”丁一颤抖着,后退,希望自己还是像当年那样心存慕畏。
  “那你呢,现在是谁?”
  “他是,丁二。”丁一卑怯地望着娥,宁愿自己相形见绌,宁愿自惭形秽。
  娥便如泠泠那样挺然傲步,走过丁一时垫起脚跟摸摸他的头:“那,这个丁二,又是谁呢?”
  “一个厨……厨师的儿子。”
  “呵你们工人,其实挺好的,四寸宽的袖章不是也……也挺好的吗?”
  夜风吹进窗口,悄悄又走出房门,掀动起娥的衣裙。
  丁一跪下一条腿,捉住娥的裙裾,希望它不要飘动得那么傲慢,又不要飘动得这……这么慈悲吧。
  娥抱住他的头,抚摸着,梳理着,希望他不要颤抖得这么悲伤,更不要回想得这……这么恐惧。
  两个人都在流泪。
  欲望,都在燃烧。
  娥放开丁一,走到尽量远些的地方,蹲下,拉一拉裙裾裹紧双膝。
  丁一之花悄悄开放。
  娥又掀一掀裙裾,然后再次警惕地裹紧,一直裹到脚踝。
  丁一之花顿时昂扬。
  娥便像导演那样轻声提示:“喂,该你了。”
  我说过,此丁憨蛮,这呆货竟一时不解娥的用意。
  娥便提高声音:“你!现在想要怎样,或者,应该怎样?”
  仿佛受了惊扰,丁一之花忽儿低垂。
  “你应该把我,不,是把泠泠!把这个骄傲的泠泠这个冷酷的泠泠,怎样?”
  仿佛陷入疑难,丁一之花渐渐萎败。
  “你应该教训她一顿!你应该命令她,命令她做你想让她做的,命令她做她不想做可是也得做的,命令她做她其实想做,但没有你的命令她又不敢做的……”
  “什么?”
  “一切!”
  “一切?”
  “对。”
  怎样都行吗?那丁问我。 当然当然,不许她不行!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灵魂,曾以‘我’的名义,和‘你’分离…… 那,现在,怎办?
  “脱!”我冲口而出。
  “脱——!”那丁冲娥一声暴喊。
  于是乎那个骄傲的泠泠便在幽暗中变成了赤裸的娥。于是乎赤裸的娥便在月光下变成了飘荡的夏娃。于是乎飘荡的夏娃便在夜风里凝聚成了可能的泠泠,或可能的别人,凝聚成一切别人和一切爱的可能……
  “哦,你真的是泠泠吗?”
  “是。丁一,我是。”
  “那你,还记得那个夏夜吗?”
  “那个夏夜,还有那棵香飘四溢的桂花树。”
  “还有到处飞舞的流萤。”
  “还有满天飞舞的群星。”
  “可那时,你是多么无情无义呀!”
  “可现在,她已迷途知返。”
  “可那时你为什么不能也像现在这样呢?”
  “因为,因为那时,你并没有命令她像现在这样呀?”
  “那是因为你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对待丁二。”
  “那是因为,对泠泠来说,丁二也是别人。”
  “要是那时候,他就这样命令你呢?”
  “那时候,他为什么不试试?”
  “他不敢。”
  “怕什么呢?”
  “怕……怕你第二天就不会再来了。”
  “……?”
  “我说第二天我还到那棵大树下等你,可第二天我去了,你却没来。”
  “喂喂穿帮啦,”娥说:“丁一你穿帮了吧?”
  丁一把娥扛起来:“废话,穿什么帮?”
  “怎不穿帮?”娥在他肩上踢着脚挣扎。“泠泠,怎又成了那个小姐姐?”
  “这有什么?那不过是,不过是时间问题。”丁一把娥扔进沙发。
  “啊丁一!”娥恍然大悟道:“你一定会是个好演员的,你还会是个了不起的导演……”
  “我主要是一个了不起的情人!”
  “哦是的是的,你是个了不起的流氓!”
  “告诉我泠泠,第二天,为什么你没来?”
  “也许,也许是我忘了。”
  “忘了?是呀是呀,有人是会忘的,可有人不会忘!麻烦就出在这儿。”
  “可我现在想起来了……”
  “可没忘的人就一直在那儿站到天黑,你知道吗?没忘的人一直站在那儿,望着远山,望着飞霞,望着那飞霞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星星一个个亮起来,可是忘了的人却一直都没来!”
  “以后,她不会再忘了,好吗?”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直望到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一直望到冬天来了,下雪了,雪地上有两行脚印,那脚印把他领进了一片树林……然后,你从那片树林里转过头来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没忘,你也是不忘的人。我才知道原来是我的错儿,是我等你等得还不够耐心。我才知道既然要等就要等到那棵大树周围长起树林,既然要等就要一直等到冬天,等到一场大雪之后,等到你的脚印来领我走近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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