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估计我又得一边呆着去了。谁能埋没这天赋情种的天赋?谁能压抑这年轻生命的年轻?谁能阻挡这浩荡春风的浩荡?行了,我心说瞧着吧,好戏真的是要出台啦!
40春风浩荡
病算什么?春风不可阻挡!
再说了,什么叫乐观,什么叫坚强?(以及什么叫欲望,什么叫情种,什么叫鲁莽和愚顽?)而且,乐观和坚强说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告诉你:春风浩荡!
春风浩荡,就好比荷尔蒙禀领了创造的使命。枯疏封冻的季节,那丁就像在老祖母膝前玩耍的孩子,问这问那,唯唯诺诺,或偶尔随我一同张望夏娃,牵念伊甸,本本分分如同聆听一个久远的传说。然而春风一动,立刻大不相同:天空明媚畅朗,荒原豁然辽阔,绿草茵茵,繁花星布……似只一夜间这丁就变得强悍起来,思绪张狂,浪想蹁跹,哪里还由得了我?纤巧的萌芽亦昼夜成长,或早已于寂寞中悄然开放,蠢蠢欲动,屡屡昂扬。况且美女如云,美女如云哪!——诱人的消息阵阵袭来,常令此丁夜得欢梦,昼有芳思。这思这梦,弄得我也是若惧若盼,寝食难安。丁一呢,更是兼惊兼喜,欲罢不能。
那只野牛好像又站起来了!
忍耐些吧,我说他:你的病,你的病啊!
病?那丁笑道:病是好忍的吗?病是忍好的吗?况且……
况且啥?
他不说。不说我也知道:况且的是这良辰将至,美景欲来!恰是这良辰美景让丁一由衷地感到了死的遗憾。他在心里对我说着:我才来呀哥们儿,怎么能就走呢?他心里对我说着:我盼了多久啦呀,兄弟你该知道!他心里对我说着:就这么死了你说我冤不冤?我还从没真正经历过春天呀!我还不知道她们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在那儿,倘若就这么死了,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了,我就会以为她们压根儿都是幻影啊兄弟!
唉,可怜的丁一!唉唉,你这情种!这丁一的荒原,这荒原的春天,这春天的风啊!我理解你,兄弟!
但我还是劝他:忍耐些吧哥们儿,有些事是需要等待的。
等待,等待,还等待个啥嘛?
忘了吗,那个隆重的时节?
什么隆重的时……时节?
夏娃,夏娃她还没有来呀……
那丁怏怏。那丁郁郁。那丁自知不便反驳我,惟眼巴巴张望春光四溢,张望那日胜一日的绚烂与妖娆。(透露个秘密吧:在童贞的丁一,连梦都梦不见确凿女人——尤其是最为诱人的那一带,更总是云遮雾绕,一片神秘。)
此地有句民歌唱道: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莫过是人想人。
也许,我就放他一马?
也许我就随他去吧。
那样的话,不管什么时候离开他,我也都算对得起他了。
41别人
但是夏娃呢,夏娃她在哪儿?
我仍自牵念夏娃。夏娃她正途经何处,譬如我已抵达丁一?
夏娃没有地址。她一向不留地址,唯一的消息是:夏娃藏于别人。
人山人海的深处。熙熙攘攘的街头,或悄无声息的室内。一切可能的路上。山间,旷野,风雨中,骄阳下。颠簸的车厢或夜行的航船。某一处空间,某一种情绪,空间和情绪所牵连铺陈的历史里面,或牵连铺陈的历史正在造就的一个点上、一种时刻……夏娃她必定在着。
因为我的思念,夏娃她必定在着。
因为我的寻找,夏娃她必定在着。
因为千千万万的别人,所以夏娃她在。
自从伊甸分手,自从那无花果叶飘然而至遮蔽了我们的信物,抑或其实是遮蔽了爱恋者独具的语言……我们就成了别人。
我们都成了别人,因故我们生生世世地互相寻找。可我们的寻找,又总是被千千万万的别人所隔离,所遮蔽,所阻挠。别人?啊,就比如我和丁一曾见的那一盏盏陌生的目光,那些指指点点、嘁嘁低语和嗤嗤窃笑。但不止于此。别人,无处不在。在墙的两边。在心的别处。在服装或表情的外面。在微笑之难以察觉的深处,或语言中另有他图的方向。在梦中,甚至躲藏在梦之幽暗的角落……
譬如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一棵大树下,幼年的丁一曾跟一个小姐姐玩得快活,玩得满头是汗,浑身是土,天上地下洒满童真无忌的欢笑。但是晚霞慢慢退去,亮起星光。大人们说:“不玩了,该回家啦!”听话的小姐姐于是投身在大人怀中。可丁一意犹未尽,丁一又跳又喊:“不,不!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大人们微笑道:“明天,明天好吗?现在得回家睡觉了。”睡觉,这算理由?丁一继续喊叫:“不!就现在,今天我不想睡觉!”难道有什么事比这个小姐姐还要紧吗?但小姐姐却已牵着大人的手离开,笑眯眯地回头看他。无奈并着焦急,年幼的男孩抓住唯一的希望:“那就明天,明天咱还玩儿,行吗小姐姐?我还在这儿等你!”小姐姐看看大人的脸色,大人代她回答:“好呀,明天。”但是明天,丁一早早地来到大树下,等着晚霞升起,等到晚霞淡退,一直等得星光满天哪里还有什么小姐姐?只有漫长、空落的孤单。于是乎我和丁一再次看见了别人。别人,谁也没把明天放在心上。别人在另外的心情里。
再譬如一个安静的中午,家门前那条小街上,少年丁一独自玩着弹球。小小的玻璃球五彩缤纷,晶莹剔透,是奶奶刚给他买的。他还不太会玩。以前总是站在一旁看别人玩,心存向往。现在他独自玩得快乐,一个碰击一个,不敢太用力,生怕碰坏了哪个。这时来了个大孩子。大孩子惊讶于丁一怎会有恁多崭新又漂亮的弹球,便提议跟他玩一回。“真赢的!”大孩子说。“别别,还……还是假赢吧,”丁一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大孩子说:“那有啥意思?你找傻瓜玩去吧!”丁一抱紧那袋弹球,犹犹豫豫;我说过此丁生性怯懦,却又要脸面。“想个屁呀你,到底玩不玩?”“那好吧……”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安静的中午依然安静着的时候,丁一已经输光了全部“财产”。小街空荡,细长,大孩子快乐地回家去了,少年丁一睖睁着站了一会儿,而后做出一个自以为顺理成章、实际却荒唐透顶的决定:让奶奶去找那个大孩子把自己的“财产”要回来。奶奶说这不合适,奶奶说:“我再给你买行不?”“不行,我就要我的那些,我不要别的!”丁一跳着脚喊,心里全是自家那些弹球各不相同的好模样,一个个都似与他血肉相连。奶奶只好去,并且真的把那些弹球要了回来。却不料这竟是一次永远的耻辱——“看呀就是他,他就是丁一!”“就是他,输给人家的东西又跟人家要回来!”“没错儿,就是他。”“哦!哦!给他一大哄哦……”这样的嘲笑和鄙视,在丁一的少年时代轰鸣,震荡,传扬,挥之不去,并将在我们以后的历史中深深地刻下两个字:别人。
还有什么?还有,譬如在史铁生的“写作之夜”,当我与一个似真似幻的男孩一路同行时,我们心里也曾像少年丁一那样永久地刻下过那两个字:别人。
那是个融雪时节,冬日晴朗的早晨,那男孩抱着他平生最初的画作,冒了严寒但是满怀热情地走向一座美如幻梦的房子,去找他心仪已久的女孩,要把这最初的得意之作拿给她看……“嗨,你怎么来了?”那女孩说:“你本来是想去哪儿呢?”女孩的意思是:你真是特意来找我的吗?“当然是呀!”男孩心说这还有什么疑问吗?但那房子里面的布置令他目不暇接,竟致忘记了怀中的画作,忘记了此行的本意。女孩快乐地领着他在迷宫似的房间里走,在宫殿般的厅廊中穿行。走过一排排肃穆的书柜,走过一盆盆安逸的鲜花,推开一扇扇房门,推开一扇扇房门里面的又一扇扇房门,走过松软的地毯,走过冰凌灿烂的高窗,走过地板上一方方曚昽的日光,以及那日光中隐约的琴声……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我,或者那书中的男孩,走进了一座我们梦所不及的别人的家。可不知怎么,却似有走进了一种虚拟的离奇并惧怕:富丽但是空冷,优雅但是压抑,宽阔却又仿佛壅塞……或许是因为,那美丽空旷的房子深处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别人的声音,抑或执意要分化出别人的声音:“喂,你怎么把他给带进来了?……谁让你把他给带进来的?……好了好了,以后再也别把他们带进来了……”于是乎在那个晴朗的早晨,抑或竟是千年不绝的心之暗夜,注定要有一颗童真的心撞见别人,注定会有一个纯情的梦,惊醒于别人。因故,当我或那书中的男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便还是孤单地抱着那幅稚拙的画作——也许是他忘了,忘了原本是要去干什么了,但也许我们并没有忘,只是忽然觉得那幅画作太过平庸,在别人的心情里不会有什么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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