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你怎不问问问问的父亲?”娥终于提醒道。
  “啊,无所谓。”
  “无所谓?”
  丁一回头看看娥,意思是:这算问题吗?
  但娥还是问:“对谁无所谓?”
  “当然是对我。”
  “我是说,你是对问问有个爸爸无所谓,还是对问问无所谓?”
  她还在问:你是对找一个情人无所谓,还是对你的爱人有个前夫无所谓? 我对别人无所谓,对别人的、已经结束了的过去无所谓…… 但是你不想问。不想问,是不是还是有所谓呢?
  胆怯的丁一不再听我说。狡猾的丁一不再听我说,而是对娥说:“怎么能是问问呢?我们怎么能对问问无所谓呢?”
  “我们?”娥紧盯着丁一,把“我们”这俩字放在他脸上去比较,去确认。
  “是,我们。”丁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感动了。
  娥慢慢转身,捧起那个镜框,看着,仔仔细细地看着,然后抱进怀里。
  无所谓,告诉你我什么都无所谓。 什么呢? 只要娥是爱我的我对什么都无所谓。 你越是这样强调,丁兄,我倒越是有点担心呢……
  “也许,”娥说:“我们还是应该都听听对方的过去。”
  “以后吧,娥,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88梦
  
  这夜丁一梦寐纷纭。一会儿是娥,一会儿是那个电影里的人物,一会儿又是久违了的那位素白衣裙的女子。
  素白衣裙的女子忽然有了安的容貌,并且操着那电影中的口气问:“你都采访些什么?”
  丁一不由得模仿了詹的回答:“都是关于性的问题。”
  “性的什么问题?”
  “性的所有问题。”
  “比如说?”
  “……”
  丁一稍一迟疑,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又变成娥了。娥问:“那,我想到什么都可以问吗?”
  “当然。”
  “你愿意说吗?”
  “当然。”
  “对谁都愿意说吗?”
  “当然。啊不,对……对谁呢?”
  “无论谁。任何人。所有的人。所有的,别人……”
  “所有的别人?”
  “对。行吗?”
  “……”
  一阵恍惚,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忽又相貌模糊,像以往那样融化进茫茫暗夜。
  暗夜中响起了彼得的声音:“你跟他签了什么文件没有,保证他不能播放?”
  接着是劳拉的声音:“对不起,没有。”
  又是彼得的声音:“那你的麻烦就大了,你没有任何法律保护!”
  又是劳拉的声音:“不会的,我信任他!我要他看我……”
  然后是安的声音:“你疯啦?他会播出来让所有的色狼都看见的!”
  劳拉的声音:“不,他不会。”
  安的声音:“你甚至还不认识他呀!”
  劳拉的声音:“我倒觉得我认识!”
  ……
  “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丁一大喊着惊醒。
  夜色深沉。借此机会我安慰他:没事儿没事儿,其实你跟娥还什么都没说呢。
  丁一的呼吸渐渐平稳。瞅准时机我又提醒他:可是,你不能不跟娥说,你不能不跟夏娃说,因为,你不能对她们有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谎言!
  丁一望着黑暗,望着漫漫长夜:是的,我懂了。 你懂了什么? 伊甸的盟约。 否则会怎样你可知道? 否则夏娃就会离开娥,娥就又会走进别人……
  好哇好哇,千呼万唤盛夏来临,此丁一已非彼丁一了!
  于是,当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再度飘然而至时,已完全恢复成娥的容貌和娥的声音了:“那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说呢?”
  “因为,”丁一说:“因为你说过,灵魂曾以‘我’的名义,和‘你’分离。”
  娥笑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第一次接触到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时候?”
  “十五岁。”
  “她是谁?”
  “泠泠。”
  “泠泠也十五岁?”
  “不,她十九,也许二十。”
  “什么感觉?或者说,怎么开始的呢?”
  “我只是想看看她,想真……真正地看看她。”
  “难道你没见过她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她……她会是什么样。因为白天,或者平时,在你能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那么骄傲,而且优雅,而且她……她一坐下来就总是用裙子把身体裹得严严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
  “没……没什么关系。但,但好像我们之间永远都是别人,永远都只……只能是别人。”
  “那你呢,不想让她也看看你吗?”
  “啊不,不不!”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泠泠她会……会看不起我的。”
  “看不起你?看不起你什么?”
  “也许,也许是我还太小吧,我还没有长到她那么大……”
  避重就轻,丁一你还是避重就轻!我提醒他:这样的时候你还要说谎吗?对娥你还要说谎吗?坦白了吧哥们儿,你怕泠泠看不起你,是因为那时你还叫丁二!
  那丁的脸“腾”地一下子热起来。
  是的,丁二,一个厨师的儿子,十五岁,也许还不到十五岁,那个夏天,那个夏天的某个夜晚,即那首“流氓之歌”唱响之前的某一年,这丁就已经有过一次不轨行为了。谢天谢地幸好那件事不为人知,否则“流氓之歌”早就响遍丁一的春天了。那件事,尘封心底已经多年,丁一差不多都快给忘了。可我是不会忘的。那记忆不过是躲进了一个不敢出声的角落,迄今讳莫如深。讳莫如深是因为,那记忆除了被认为是龌龊,下流,丑陋……之外别无出路。或者是因为,白昼中从来就没有它的位置,白昼中那欲望一向是失语的。再或者是,那心情无论怎样呼喊,都一样会湮灭在无边的寂暗中。现在詹触动了它们。现在安理解了它们。现在娥允许了他并期待着他的诉说。
  那个素白衣裙的女子,泠泠,自打我来到丁一就与我们同住在一条街上,但其时丁一尚在年幼,还不足以发现这个女人。惟当一日春风骤起,吹入丁一(即那个暑假的某一清晨之后),我们才看见了泠泠的美丽。当青春的泠泠挺然、傲慢地走过我们面前时,是什么,强烈地吸引了丁一的注意?——哦,丰腴盈满的胸、腰、臀一线,怎的忽具魔力?当成熟的泠泠优雅、芬芳地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刹那,是什么,竟让那丁魂不守舍?——哦,步态轻灵、眸光顾盼,其一颦一笑都富风采!有那么一段时间,丁一特别喜欢到街上去玩,“妈,我到外面去玩一会儿。”“跟谁呀?”当母亲回头看时,那厮早已不见了踪影。然而有好几回,母亲发现他只是在那小街上站着,愣愣地发呆。母亲不知道他在干吗,但我知道:他是在等泠泠。泠泠不知道他的心情,但是我知道:只要能够看见泠泠,看上她一眼,那一天便是节日,或那一夜的梦里便都是阳光灿烂。
  丰腴盈满,丁一望着泠泠,泠泠却对他视而不见。步态轻灵,眸光顾盼,泠泠走远了,回家了,丁一依然望着她,望着她的家门,望着她的窗口,望着她窗前的灯光。天黑了,夜来了,丁一还是望着她,望着泠泠的优雅与傲慢,望着泠泠飘飘展展的素白衣裙,一直望进梦里……
  前面已经说过了,由于对泠泠的重新发现,此丁已初步感到了“丁二”之名的低俗。现在,随着对泠泠日以继夜的盼望,那感觉便更趋强烈,终至于这丁灵机一动有了更名的念头。
  但名字还没来得及改,某个夏夜便匆匆来临。在没有月亮的星空下面,在没有别人的小花园里,一棵盛开的桂花树下,那个夜晚不期而至。在桂花一阵阵浓郁的香风之中,十五岁的丁二见那条素白的衣裙如荧光闪闪,见那团飘展的雪白铺开在沾满夜露的草地上……那天晚上是怎么了?泠泠竟然允许他抚摸她的衣裙,泠泠竟允许他的手隔着那层雪白的衣裙在她的身体上徘徊,丁二心里不免有种欲念在跳:她还会容忍我怎样呢?但是我喊住了他:嘿!干什么你要?他便急忙把手缩回来……但是流萤点点,星空迷乱,那丁侧耳听听,见泠泠一点都没生气,便又把手伸向她,伸向那诱人的起伏,伸向那灼人的温热……泠泠的呼吸也似急促起来,但并不制止……倒是我制止了他:喂丁二!你怎么了,你真是这样的人吗?他就又急忙把手缩回来……然而那醉人的桂花的香风啊,吹得人仿佛要灵魂出壳,那迷人的夜的寂静啊,似乎不容我再有干涉,于是那丁终于摆脱开我,把手伸向了泠泠敞开的地方……她或许早就料到了,或许已经听见了——少年丁一的萌芽正悄然地昂扬,开放,但泠泠默不作声……直到他触到了她小巧的内衣,直到他颤抖的手指试图挤进那丝绸织物的边缘,泠泠才猛地闪开,坐起,在流萤与繁星的群舞之中重新裹紧衣裙,似从那荒寂的天之深处问道:“你还这么小,就这么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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