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不知何时,有朵昙花已经开过,已经凋谢。
74更新的必要
其实不用等到哪一天,就当我和丁一听着上述故事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已经成长,我们的心绪已经改变,我们看这世界已非同以往。
灵魂就是这样蔓展着它的旅程,就是这样延续着它的脚步,丰盈着它的存在的。灵魂即那千古不尽的消息,有如江河,不断地诞生,不断地有所汇合,即兴地蔓展与必然地流传,编织成一张玄奥莫测的网……而在其一个网结上,我伫望于丁一。比如“丁一是一个网结,我便是其牵牵连连不知何来何去的千丝万缕;比如丁一是这网的一部分,我则牵系于这网的全息。
有时候人会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怎么回事?肉体是不可能长大得那么快的,但是心魂能!心魂一旦融入那千古流传的消息里去,一个人就会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尤其是当你从那纷乱的流传里听出了某种亘古不变的消息,或从那芜杂的历史中看见了某种永恒难解的事物之时。
后来丁一问姑父:“那个老刘呢,他可以证明馥呀?”
姑父却已闭上眼睛,仿佛还在为错过了那朵昙花的开放而懊悔不迭。
“要是馥终于什么事也没做就死了,”姑父说:“老刘又能证明什么呢?”
“馥在等待,这,老刘他是知道的呀?”
“谁都可以证明她在等待,可谁能证明她在等待什么呢?相反,要是有人想用吴妈的事来证明老刘招降纳叛,听起来是不是更合逻辑?”
“那也得实事求是,不是吗?他老刘也不能太自私了呀!”
“可是他忽然病倒了。”
“病了也可以说呀?”
“中风。中风不语,你懂吗?老刘差不多是个植物人了。”
“那……那……那他的那个上级呢?”
“是呀,我就开始找他那个上级,为了找老刘那个上级我可是没少费周折。可等我终于找到了,爷们儿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你得信命。你得相信,这世间有一种东西是任何人也抗拒不了的。”
“他死了?”
“还应该加一句: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姑父一脸苦笑。
天已经亮了。姑父收拾起酒菜——残酒灌回酒瓶,剩菜折箩成一盆。看他那任劳任怨的样子,仿佛往事概不存在。
我悄悄说给丁一:瞧见没?在有些地方,灵魂就是这样熄灭的。
你指什么?
比如某些网脉,就像某些根须已经枯死,不再有任何消息流传。
但丁一的思绪还在某些传说中徘徊。
“那您呢?”他鼓足了勇气问姑父。
“我怎么?”姑父并不停下手里的劳动。
“您,真的是叛徒?”
“真的。”——这两个字之出口轻率,会让人以为他是在说别的事。
“怎么会呢?”
“怕死。”——这声音简直可以算轻浮,以致我和丁一都怀疑他是在说别人。
姑父开始浇花,一盆一盆地认真又耐心。
最早的太阳走进屋里,先是照在墙上,然后照亮了摆在高处的花,再后便把姑父的白发一根根都照得鲜明。
这时候,我听见阳光里颤悠悠地飘荡起一句话:“但我不知道,是我怕死,还是你们叫他姑父的那个人怕死。”
这话让我感动至深。我知道在姑父里面,灵魂还在徘徊,比如说有些枯萎的根须,仍然埋藏着悠久的消息。而且,这些消息,必将使出卖者丁一被流放得更为深重。
比如说丁一忽然感到了自己与姑父的同病相怜。
比如说丁一相信,自己不过是比姑父侥幸些罢了。
比如说他又想到:依呢,她现在怎样了?依,她将来又会怎样呢?当有一天,依也变成了一张照片,谁还会知道那美丽的形象后边曾有过的心魂?
以及那美丽的心魂,是怎样被一个好友出卖的。
那丁不语,唯有羞愧,唯有满面的愁容。
我开始热爱丁一了,他没把责任推给别人,甚至没有推卸给我。那么我呢?唉唉,这可真是件值得警惕的事了:一个久历沧桑的行魂也可能被雕磨得狡猾,倒不如一个崭新的生命来得纯真、率直了!我开始懂得了更新的必要:上帝之所以一次次更新生命,就是怕这漫长的行旅或丰富的经验,会把纯真和率直、惊讶和荒诞,一并改造成老奸巨猾与神机妙算;那样,你就会看什么都是正常——就像有部电视剧的标题:动什么别动感情。
你说,丁一悄声问我:依,这会儿在哪儿?
不知道。
你说依,咱还能找到她吗?
是呀,不知道。
75不实之真
怎见得出卖者丁一被流放得更要深重呢?
那要等到将来,当他超越了那些蹩脚的导演和演员,对性爱有了焕然一新的感受因而奇思叠涌、异想纷呈之时,才可见其端倪,才能看得清楚。而现在,春风化雨,那丁只是对以往的风流艳遇感到厌倦,只是对真实发出了疑问,对始于少年的纷然梦趣聊表不恭:这就是真实吗?所谓真实,难道就这样儿?你孜孜以求的那个真实难道就止这些:一条肉体的界线?如果丰盈的心魂和历史都被这一条界线潇潇洒洒地挡在了外面,那还有什么真实可言?
好兆头!我看这又是个绝好的兆头。但愿此丁这一份疑虑切勿浅问辄止。一般来说,这是生命皈依心魂的第一步。当然不能保证一步之后就有二步,或者说——“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这二步,完全有可能还是南辕北辙。
比如这一份疑虑,竟又给这厮添了一项嗜好:酒。
但这仍不意味着什么确定的东西。酒可以让人萎靡不振,让人醉生梦死,甚而至于倒行逆施,但酒也可以助你出实入虚,发现实外之真的种种境界。这么说吧:真实者,必当取之公认,但公认之外就一定都是虚假吗?比如梦,便是虚而不假。比如醉,更有不实之真。是谁把“真”的终身许配给“实”的?凭什么一定要把“真”限定为“实”呢?就不可以是虚真?比如天空,“浩浩乎如冯虚御风”,不真吗?实,拘束于小;虚,放开乃大!正所谓“壶中日月”“醉里乾坤”,盛夏将临时,酒助丁一死灰复燃。
这厮属兴奋型,对酒的质地并不挑剔,只见他一口一口地灌,我渐渐便有了舒散、玄虚的感觉,而他却是越发地滋长了气力,脸色也越发地好看了,心绪也越来越温柔。酒菜却是要大大地好,但酒菜齐备之时,这丁多半已弃座他游。或于酒肆中且行且饮,念念有词——这说明喝得还低。高起来时便行无定止,口若悬河,街街巷巷地横奔竖走,衣冠步履固不拘泥,偶或还会有些唱词——一路风卷垃圾似的好不洒脱!
此时的唱词多半是一首异域民谣,能听清的只这几个字:“我总是自己骗着自己,可你已经离我而去……”——不知出自何典。
我说嘿,我没走,我在这儿哪!
他便举起酒瓶好一阵子看,啐道:孙子,我没说你!
混蛋!我惟哭笑不得。
他却不恼,说一声“所以嘛”而后接上那句唱:“我总是自己骗着自己……”
闷热的夏夜,满街不眠的人流。这丁选一处最为熙攘的地带落座,一口挨一口地接着喝,与此同时丰盛的菜肴正在远处被一一撤去。这厮酒量不小,从旁走过的人瞅他一眼,只当是个渴坏了的家伙。
车站的钟声报告了又一天的来临。
酒尽人稀时,天也渐渐地凉爽了。
我说怎么着,还不回家吗?
他说妈的,混……混蛋!
好好好,那您就坐稳了,别趴下。
辉煌的路灯底下,我记得这时有几个异样女子摇来晃去,令人眼晕。
丁一揉揉眼睛挨个瞧,倒不糊涂:“妈的,‘鸡’!”
我说对了,“鸡”!最是跟妈没关系。
那厮便笑,笑得不成体统。却不料,他这一笑我忽一阵轻松,飘然一跃,竟已在树梢。
哟,咋回事?喂喂,怎么啦这是?
我徒惊诧,那厮却分毫未动,笑吟吟正与那几个不良女子眉来眼去。
嗨,哥们儿,你倒是帮帮我呀!
那丁惟挪挪屁股,头也不抬。
丁一!你他妈聋啦还是傻啦?
他不气不恼,不闻不问。
噢噢,这下我懂了,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可以脱离他一会了,我可以自由一下了!好消息好消息,真可谓是“初闻涕泪满衣衫”,这些日子我可让他给整苦了;自从那千逢万遇忽失魅力以来,此丁镇日不吭不哈,惟枯坐与孤行,憋闷得我几近又在鱼身狗体。好啊好啊,现在出实入虚,好歹能去透口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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