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这问题你早都问过了。”
  “但我从没听到过像样儿的回答。”
  “问题,一定都有回答吗?”
  “至少,从理论上说应该是这样。”
  “没有回答,就不是一种回答?”
  “对不起,我觉得这是狡辩。对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甘于没有回答,我觉得简直是耻辱。人们讴歌她,赞美她,却又像对待洪水猛兽那样害怕她、防范她,这不能不算是人类的一种耻辱!”
  依瞪大着眼睛。车窗外有了灯光,一道道灯光鱼群似的游过,间隔越来越短——可能前面是个小站了。灯光滑过依的脸,滑过她瞪大的眼睛,那里面像似跳动着某种恐惧。
  接着是一片密聚的灯火。依用手遮住脸。
  灯火中站立着和走动着不知何来、何往的人流,或不知牵系于何方、牵念于何方、牵动于何方的心魂。
  然后,列车拉响着汽笛又钻进了黑暗。
  “依,你睡了吗?”
  “哦,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半天,再没有声音。车厢里昏昏暗暗的,看不清依是否又睡了。
  丁一只好铺开毯子,也准备睡。
  这时,却听依说:“也许,人们害怕的,并不是爱情的扩大……”
  “那是什么?”
  “是权力的扩大。”
  丁一望望四周,怀疑这是不是梦话。
  
  139引文与猜想
  
  “为什么要有性?答案似乎没有任何悬念——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多细胞生物采用有性繁殖的原因是,它是将基因传给下一代的同时保持下一代多样性的最佳方式。但这个解释有个致命缺陷:有性繁殖就短期而言是一种浪费。
  “设想一群鱼生活在同一池塘,争夺有限的食物。它们进行有性繁殖,因此每一代都包括雄鱼和雌鱼。再假设一条鱼发现了无性繁殖,它所有的后代都是雌鱼,而且它们会及时产下自己的雌性后代。几代之后,无性繁殖者的后代将在数量上超过有性繁殖者的对手,并最终令它们灭绝。在为生存而进行的短期战斗中,性是一个严重的败招。
  “当然从长期来看,并非如此。如果没有两性交配为基因洗牌,物种将积累有害突变并迅速灭绝。大部分无性繁殖物种只能存在几万年。但这不是对几乎无处不在的性行为的满意解释。自然选择不在乎将来很多代以后的事。为了赢得眼前的胜利,两性交配必须立竿见影地带来好处。这正是难以解答的一点。……
  “也许还有一个说法能解释这一谜题。两性模式无所不在,也许不是因为它能带来长期优势,而是因为它一旦被进化出来就很难被放弃。有些生物学家认为,这种形成精子和卵子的细胞分裂模式在生命史上很早就进化出来了,成为繁殖手段是后来的事。他们说,性别如此深地写入了生命的操作系统,以至于放弃它是不可能的。这是个很有希望但尚不完整的答案。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个解释所做的只是将谜团转移到另一个领域:性别是如何首先进化出来的?”(04/12/22《参考消息》载文《生命十大未解之谜》)
  对此,我在丁一或在史铁生时,有三点猜想:1.这当然不是为了短期竞争,甚至也不是为了长期的存活,而是为了一条变易不居的路途。2.变易不居使人迷茫,诱人深想,终会使人忽略掉眼前的图景——就像上帝对浮士德博士所期待的那样:去谛听那迷茫中的启示。3.既然生殖手段不过是后来的追加,那么明显:两性分离原就不是为了繁殖,而是为了互相的寻找与团聚,为了在一条永远的路途上的不断期待,或是以不断的期待来展开一条永远的路途。
  
  140E城归来
  
  电话里有娥的留言:“回来后到我这儿来一趟。”
  丁一急忙赶去娥处,一路上不往好处猜:是不是问问病了,或是又惹了什么祸?问问常惹祸。有一回她半夜里跑进教室,把雪白的墙上都画满了画。还有一回,她把三个生鸡蛋放在被窝里,不小心全给压碎了;老师问她为什么把鸡蛋放在被窝里,她说要孵小鸡。
  好像没事,娥独自坐在窗前看书。斑斑点点的秋阳在她身上安详地跳动。
  “怎么了?”
  “不怎么。”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你先坐下。”
  听起来还是有事,丁一的目光不离开娥。
  “问问得上学了,”娥说。
  “是吗,她有七岁了?”
  “六岁,明年该上了。”
  “噢,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事她都要懂了。”
  “你指什么?”
  “我怕她在学校里会受人歧视。别人问到她父亲,她怎么想?”
  丁一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娥去了卫生间,明显是给他留出时间来想。
  娥回来时,丁一说:“她有我呀,我就是她父亲不行吗?”
  “她会信吗?她一直都是叫你丁叔叔的。”
  “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其实问问心里什么都明白。”
  “是怎么回事呢?”
  “去领个结婚证呗。”
  “你?和我?”
  “无所谓嘛。那东西有也无所谓,没也无所谓,一张纸呗。”
  “不,我是说萨,萨会怎么想?”
  “萨怎么了?”
  “她爱你。你不觉得萨已经爱上你了吗?”
  是吗丁兄,我看未必吧?
  但他避开了我的追问,半天才找出一句话来回答娥:“嗯……我想是这样,也许……哦,再说这主要是为了问问,萨应该能够理解。”
  “你以为谁都会跟你一样吗?”
  “我怎么?”
  “你以为谁都能永远生活在戏剧里吗?”
  丁一无言地踱步,从红踱到蓝,从蓝踱到白……
  娥换了个位置,坐到阳光够不着的角落里,背靠墙,看着丁一。
  丁一走上阳台,站了一会又走进卧室,在卧室里转了一圈出来,又走进了问问的房间。
  “丁一,”娥在客厅那边说:“也许……也许我们都该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了。”
  丁一看看问问的那些玩具——梅花鹿“詹”,大灰狼“彼得”,小浣熊“安”和鸭子“劳拉”……然后他慢慢坐下,慢得就像个老人。是呀哥们儿,我早就料到了,他说。 我说你料到了什么? 会有这一天的,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阳光也像个老人,在窗棂上,在树影间,在那些毛茸茸的玩具身旁,以及在记忆中那架老座钟的“嘀嗒”声里,缓缓移动……远处,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便有了一阵阵若无若在的骚动,是秋风正在起程。
  “正常,”丁一像是自语,像是梦呓,又像是在对娥说:“你是指白昼?”
  “但问问是要上学的,”娥在那边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要上那个破学?”
  “那是你的看法。”
  “那么,你呢?”
  “谁也不能替她做这样的决定。”
  “但你能替她做一个正常的决……决定吗?”
  “只能这样,丁一,未来怎样那是她自己的事,要留给问问自己去决定。”
  “这不会是商周的决定吧?”
  “怎么说呢……但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丁一从问问的房间出来,梦游似的脚步,在客厅门旁停下。
  “他,我是说那个商周,是不是又来过了?”
  “是。他说问问也可以到国外去上学。”
  “这就对了。”
  “对什么对了!”
  丁一笑笑,半含凄苦,半似讥嘲。
  “笑什么笑,我最讨厌这个!”娥喊道:“有什么想法就直说!”
  “我笑我自己。现在,我倒像是那个摩尔人了。”
  “你以为你不像?”娥气得站起来,走上阳台。
  一个站在阳台上,一个在倚在客厅门旁,中间是那块红、蓝、白的三色地,是跳动的树影,是安谧的秋阳,是秋风从远方带来的寂静。这寂静让人一时再难找到谈话的切入点。
  很久,娥才说:“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丁一走到沙发前,拎起挎包——缓慢又无声的动作总让人想起:梦游。
  “让我们都再好好想一想,好吗?”娥说。
  当娥转回身看时,那厮已经不见。
  “丁一?丁一?”
  所有的门都关着。
  “丁一?丁一?”
  所有的门好像都没开过。
  哥们儿你怎么啦? 怎么也不怎么。
  
  141失望,或无所不在
  
  丁一独自走进秋风。风中好像全是伊阿古的谗言,好像全是奥瑟罗的心痛,好像全是凯西奥和商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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