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于是乎在月光中就好似在舞台上,赤裸的夏娃轻移秀步,款款而行……于是乎在寂静的黑夜里就好似在喧嚷的白昼中,赤裸的娥凝眸顾盼,旁若无人……
“对呀对呀,就是要这样!”我和丁一的喃喃絮语就好似幕后的旁白:“这样,我就不会认不出你了。这样,我就不会找不到你了。这样世界上就不会有高贵和卑贱了,就不会有‘我们’、‘你们’和‘他们’了,就不会再有一个被忽略的厨师和他的儿子,也就不会有什么‘流氓’了……”
月移影动,轻柔曼妙的脚步渐成舞蹈……娥与夏娃,遂像童年那样展开稚气的舞姿,像在伊甸那样一无顾忌,伸屈,舒展,敞开,以至于暴露……月光抚摸她的丰臀,照亮她幽暗的沟壑,照耀那自伊甸而来的关键的语言或信物……
但舞蹈是什么?
如果歌唱是心灵间的呼唤,我在想:那么舞蹈是什么?
那实在是比歌唱期待得更要深远!那已不只是我在呼唤你,你在呼唤他人,已不止于我们相互间的呼唤啦,那是我们在一同呼唤上苍!呼唤,和仰望,同时也让苍天俯看你我——看这有限之身的无限表达,看这囚拘之魂不屈的行走与诉说,看这扭动的腰身,看这浪动的躯体,看这踢踏的脚步、飞扬的发缕以及挥洒的泪光……看那寂寞的苍穹因之而得了点睛之笔,看这一点欲望如何铺开成爱的恒途,或娥与丁一如何感恩于亚当与夏娃的重逢……是呀是呀,这才是舞蹈!就舞蹈的本义而言,从来就不是为了阿谀权贵,不是为了给什么人助兴,或给什么人消遣的,甚至也不单是为了你我互相的观看,那是向天而吁啊,真正的“吁天录”!——看呀你,苍天!你看这能不能行?你看这够不够好?你看这喘息着的匍匐,嘶喊着的隆起,跳荡着的昂扬和这颤抖着的流淌,这风这雨,这电闪雷鸣,这峰峦沟壑……这凹凸之花可符合了你的嘱托?这天赋的语言可道出了你的心愿吗?
啊,那个美妙的夜晚!那个疯狂的夜晚,那个不顾羞耻或已然放弃了羞耻的夜晚,那个放浪或是放浪终于得到了赞美的夜晚啊!月在中天,风在近旁,人宁愿在那样的夜里成为“流氓”与“荡妇”!
然后娥停止了舞步。也许是累了,她扑通一下躺倒在地板上,满脸是泪,快乐地哭泣着。
丁一携我退到屋中离她最远的角落,痴痴地望着她。
再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琴前,坐下。静静地坐了好一会。
琴声响了。
琴声响了,月光伴那温柔的旋律照耀着娥的肩颈,幽暗伴那弥漫的欲望拥揽起娥的腰身,夜风更似游弋千年的梦境,聚拢于娥的指尖或心中……
琴声由温柔而至深长,想必娥是知道,自伊甸一别,丁一的目光曾历多少眺望……琴声由深长变为谐谑,想必娥是知道,春光一度缭乱,那敏感的丁一之花曾历多少荒唐……琴声渐渐庄重,想必夏娃她已然确信:亚当已由伊甸走来丁一,我为她看守多年的庆典就在此刻……琴声进而奔涌,进而流畅,是呀上帝他必已经允诺:人间那一种非凡的话语你们如今要为她(他)说,伊甸那次临别的盟约到了履行的时刻……
但琴声忽又犹豫。
怎么了夏娃?怎么了娥?啊,我当然还记得那些远山、近树,记得那远山背后的飞霞……我当然还记得那人山人海中的奔走,与寻觅……我当然还记得那些纷纭的幻梦,醒来却是无边无际的别人,无边无际的白昼……
琴声于是渐趋空净,又回到了那曲《童年情景》。——回到了丁一被授予那条四寸宽的红布之时:夏娃,你一向就在那个骄傲的娥中吗?——回到了那个瘦小而可怕的孩子的近前:娥,当我抱着那只用于阿谀的破足球回家的时候,你是否就在近旁?——回到了桂花飘香的那个夏夜:夏娃,你也曾在那个端庄但是忧郁的泠泠之中吗?你是否也会像她那样谨慎地裹紧衣裙,看我们永远都是别人,并在流萤与繁星的群舞之中说出那样无情无义的话?——回到了一个更为遥远的夏日,那丁与一个小姐姐尽情玩耍之后的难舍难分的傍晚:娥呀,要是我第二天去那棵大树下等你,你会不会像她一样再也不来?
琴声戛然而止。
“不,不会的!”——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跳开琴前。
“不会的,不会的呀丁一!”——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扑向丁一。
“我怎么会再也不来呢?你看看我看看我呀,我就在这儿!”——娥急切地向我们走来时,丁一记得她就是这样喊着的。“看我呀,我要你看我,我要你永远这样看我!用你饱满的热情,用你贪婪的欲望,看遍我的身体,看进我的心中!”——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这样喃喃地说着,穿过月光,穿过幽暗,穿过往日与别人,走近我,直至把她炽热的隐秘贴近丁一炽热的唇舌……
于是我再度飞出丁一。就像那只白色的大鸟在夜空中飞得悠然,畅朗,飞得自由自在,却即不空茫也无惊惶……因为就在下面,在这暂时沉寂但终要喧嚣的人间有着娥的牵挂!因为就在下面,在这苍茫如山海般的别人之中,夏娃她已经到来……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因为就在近旁,娥以其美妙的呻吟使夏娃同我一齐飞翔,一同看望人间,看望大地,看望丁一和娥,看他俩就像我们投在大地上的美丽的影子……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因为夏娃和我,正互相问着:下面那两个风流男女,他们是谁?因为我和夏娃互相回答:那是一对有了福的人呀!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飞呀飞呀,飞向天地的尽头,飞向天地之没有尽头的深处……
但就在这酣畅淋漓的飞翔与看望之中,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依呢?依在哪儿?依,她怎样了?以及,她正走在怎样的心情中?
95立约
这一个念头使我急剧降落。降落,降落,降落……复归丁一。
赤裸的丁一与赤裸的娥坐在阳台上,偎依在星空下。
“依在哪儿?”
噢,原来是娥在这样问。
“不,”娥说:“是刚才你这样问的。”
“是吗?”那丁佯作不知。
“是呀,依,她这会儿在哪儿呢?”娥由衷地望着夜的苍茫。
“娥,你在意吗?”
“在意什么?”
“依……”
“依是个多么好的人哪!”
“啥意思?”
“跟你一样的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我只是想,人可不可能做到互相完全地坦诚,信任?”
娥与丁一的目光在寂静中相遇,而我与夏娃一同仰望月远风高。
娥转了话题:“你看这儿像不像一个,嗯……舞台呢?”
“你是说这阳台?”
“不,我是说这月光,这幽暗。我是说:夜。”
“夜?舞台?”
“舞台并不是固定的一种空间,但戏剧必须是一种独具的时刻。仅仅是现实,或仅仅是模仿现实的地方,是假舞台。而真正的戏剧应该是生命的另一种可能,现实之外的种种可能,或者说是不可能中的可能。就因为现实中有那么多的不可能,所以人才有梦想,有幻想,你说是吗?也所以才有了戏剧。也就是因为梦想和幻想是那样地不现实,人们才想看看在另一种时间里它能不能实现。这么说吧:戏剧,就是这样一种时间,它能够偿还你被白昼所劫掠去的心愿。戏剧,说到底是这样一种心愿:使不可能成为可能,让不现实可以实现。”
“比如说呢?”
“比如说一个真正的演员在一出爱情戏里,绝不仅仅是要表现别人的爱情,而是在实现自己的某种爱情梦想。比如说从古至今有多少美好的爱情故事呀,可人们总认为那不过是传说,是痴人说梦,不可能实现因而一点儿都不现实。那我就想问了:为什么一旦到了戏剧里,无论演员还是观众,就都相信那是真的,并且为之流泪?梦想呀!梦想没有不期待着实现的,而戏剧给了人这样的机会。实现,而不是现实!要现实你上大街上看去不得了,何必花钱费力跑到剧场来?我问过一个演员,你为啥喜欢演戏?他说这就像旅游,比如你要是一辈子只能是丁一你就一辈子只能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可你要是能真正地进入到一出出的戏剧里去,你就能品味各种各样的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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