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非法入侵

作者:[美国]苏·格拉夫顿




  
  7
  
  滚山养老院是一座不规则的砖结构房子,既没有什么山,也没有滚来滚去,只有一层,占地十分之一英亩。有人曾经想在外面增加一个装饰性的鸟澡盆和两把你坐的时候会在裤子上留下锈迹的铁长椅。停车场是讨厌的黑色,有一股似乎是刚铺上的沥青的味道。在狭窄的前院里,常春藤形成了一张张绿色的毯子,爬满了墙壁、窗户和屋顶的边缘。只需一年,这个地方就会被绿色覆盖,成为一个像消失的玛雅金字塔那样低矮古怪的土堆。
  房子里面,大厅被漆成了红黄蓝三原色,大概是人们觉得老人跟婴儿一样吧,鲜艳的颜色可以刺激他们,对他们有好处。在远处的角落里,有人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棵人造圣诞树,还把铝做的“树枝”插进树干上钻好的洞里。树枝的构造看起来栩栩如生,跟近来移植头发的插孔一样。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装灯。夕阳微弱的光芒透过窗户照进来,了无生气。铬合金制成的连体椅排列在两边,座位是塑料的,嫩黄色。需要的时候可以打开灯,但灯泡跟那些廉价的汽车旅馆一样,瓦数很低。
  接待员藏在一扇滑动的不透明的窗户后面,就是医生办公室里的那种。一个竖得直直的纸板架上放着一些小册子,使得滚山养老院看起来就像“黄金年代”的旅游胜地一般。在一组用蒙太奇手法合成的照片中,一些长相英俊、精力充沛的老人坐在花园里一边打牌,一边愉快地聊天。还有一张照片上是个自助餐厅,两对能够走动的夫妇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美食。说句实话,这个地方让我感觉还不如早点死掉,快点死掉。
  我走过去,在一家商场停下来,盯着一个杂志架看了一会。什么样的杂志能让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从中得到乐趣?我买了一本《铁路模型杂志》、一本《花花公子》、一本关于填字游戏的书,还有一大块独立包装的块状糖。他也许喜欢吃甜食,正在到处找呢。
  我没在大厅逗留太长时间,由于接待员没有打开窗户,我就在那块板子上敲了敲。窗户打开了三英寸,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向外面窥视。“噢,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外面。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想看个病人,格斯·弗伦斯基。他是今天早些时候住进来的。”
  她在一个台式旋转夹里翻了翻,然后打了个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始终用手蒙着话筒,我看不见她的嘴唇,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挂断电话,说:“坐一下。马上有人来。”
  我坐在一把能看见走廊两边所有办公室的椅子上。在走廊尽头,也就是另一条走廊与这条走廊相交的地方,要绕过一个护士站,就像河水绕过一块石头一样。我猜想,病房在那边两个大厅的周围。那些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人住的地方一定在别处。我知道自助餐厅就在附近,因为我闻到了很浓的食物的味道。我闭上眼睛,分辨着味道里面的组成成分——有肉(也许是猪肉)、胡萝卜、萝卜,还有别的——也许是昨天剩下的鲑鱼。在我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一排加热灯照在十英尺宽、十三英寸长的不锈钢平底锅上:一只锅里装满了牛奶肉汁鸡块,另一只锅里装满了光溜溜的红薯,在第三只锅里是捣碎的土豆,土豆泥很黏稠,边缘有点干。比较起来,跟干酪一起吃下四盎司的东西是多么糟糕啊,在生命的尽头面对这样的垃圾,我现在为什么要克制自己?
  一个身着粉红色棉质工作服的中年义工及时来到接待处把我接走了。她带着我在走廊里走的时候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的举止让人感到非常愉快。
  格斯住在一间双人病房里,他笔直地坐在靠窗户的那张床上。从窗户里能看见常春藤的根部,一排排白色的块茎看起来就像千足虫的脚一样。他的一只胳膊吊着,从长袍上敞开的洞里可见摔倒时留下的瘀伤。按照他的医保,他请不起私人护理,用不起电话,也看不起电视。
  跟他同室的病人的床用帘子围了起来,帘子是装在滑道上的,拉成了一个半圆形,看不见他。安静的时候,我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这种呼吸声介于锉磨声与叹息声之间,迫使我数着他吸气的次数,如果他停下来,给他上呼吸机就是我的事了。
  我踮着脚走到格斯的床边,用在公共图书馆里那样低的声音说:“喂,弗伦斯基先生。我是你的邻居,金西·米尔霍恩。”
  “我知道你是我的邻居!我的头没有摔着。”格斯说话的语气跟平常一样,听起来就像在喊一样。我不安地朝他病友的床上扫了一眼,心想那个可怜的人会不会被吵醒。
  我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格斯床边的旋转桌上,希望能安抚安抚他的坏脾气。“我给你买了一块糖和一些杂志。你感觉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很疼。”
  “我想象得出来。”我咕哝道。
  “不要那样低声细气的,请像个正常人那样说话。如果你不提高嗓门,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在你问那个愚蠢的问题之前,我一直这样坐着,如果躺下的话会疼得更厉害。浑身剧痛,就像在地狱一样。看看这些瘀伤,他们从里面抽了很多血。装在四根大管子里,一定有一夸脱半。化验报告说我贫血,但是在他们动手之前我没有这个问题。”
  我虽然一直带着同情的表情,但觉得没必要安慰他。
  格斯哼着鼻子,厌恶地说:“我只要在床上躺一天,背上就要发炎。如果我在这里再待一天,浑身就会发炎。”
  “你应该对你的医生或护士说。”
  “什么医生?什么护士?两个小时了,没有一个人进来。那个医生实际上是个白痴。他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我出院的事他是怎么说的?他最好赶快把字签了,否则我就走人了。我是个病人,不是个囚犯——除非人变老是犯罪,事实上在这个国家就是这样。”
  “我虽然没有跟楼面护士谈,但过会亨利就来了,他可以问一问。我确实给你纽约的侄孙女打过电话,把这里发生的事跟她说了。”
  “梅拉妮?她没用。她太忙了,又太自私,不可能操心我的事。”
  “说实话,我没有跟她说上话。我给她留了言,希望她回个话。”
  “她帮不上什么忙。好几年都没来看我了。我告诉她我要把她从我遗嘱中拿掉。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拿掉吗?因为代价太大了。我为什么要把好几百美元送给律师而让她一分钱也得不到?有什么意义?我虽然也买了人寿保险,但我讨厌跟代理人打交道,他总是想说服我买份新的保险。如果我把她从受益人的名单中拿掉,我得解决把谁放进去的问题。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我也不愿意给慈善机构捐一分钱。为什么要捐给慈善机构?我的钱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认为其他人也应该这么做。”
  “呃,也许吧。”我说,想不出更好的话来。
  格斯看着半圆形的窗帘。“他怎么了?最好别那样喘气。让我非常不安。”
  “我想他睡着了。”
  “哎呀,他妈的不顾及别人。”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他脸上盖个枕头。”我说。“开个玩笑而已。”趁他还没有笑起来之前我补充道。我偷偷看了一眼手表。跟他在一起待了足足四分钟。“弗伦斯基先生,要我在走之前给你弄些冰吗?”
  “不用,去你的吧。真见鬼。你以为我抱怨得太多了,但我要抱怨的事你连一半都还不知道。你是还没有到这一步的。”
  “太好了。那好,以后再来看你。”
  我逃也似的走了,不愿意跟他多待一分钟。他的暴躁无疑是由于精神上的苦恼和身体上的疼痛,但没必要让我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在停车场找到车,感觉好像跟他一样急躁、心烦。
  我只要心情不好,就决定再去给鲍勃·维斯特送一次传票。他忘了看好猫或许可以逃脱惩罚,但是对于他的前妻和孩子,他最好还是注意一点。我开车来到他家,像以前那样把车停在马路对面,像以前那样敲了敲门,没有什么反应。那个家伙到底去哪里了?鉴于这次是我第三次来这里,从技术上讲我可以就此止步了,提交一份传票未能送达的书面陈述就可以了,可我觉得自己快成功了,不想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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